他刚刚下朝就有府上之人匆匆来禀说是“家中有客人来访”,甚至都惊动到让萧府的仆从特意到宫门口外等候的程度,恐怕整个京城都没有几位。萧予脑海中瞬间就闪过几个名字,但当从仆从口中听到来人的身份之后,他脸上还是抑不住的诧异。
那是一个完全不在他预料范围内的名字,意外到萧予都忍不住重复确认了一遍——
“谢太师?”
家仆低声应是。
萧予只怔愣了片刻,神色就转为凝重。
他眉头紧锁,甚至连一旁萧府特意来接人的轿撵都弃之不用,脚下急转就步履匆匆地往府中赶去。
竟然连谢太师都惊动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是敬宁王的事儿吗?果然这次解决的太容易了,是还藏着什么他没发现的疏漏吗?
本来以为让守疆秘密过去已经万无一失,后来不知道为何严先生也主动帮了忙……不、严先生会主动帮忙就已经说明情况不对了,他竟然没有早些注意……
与这种后悔的无力感、同时升起的还有另一种情绪——
倘若、倘若……先生还在就好了。
这想法只是转瞬而逝,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一如这些年来每一次一样。
萧予一遍遍回忆着送回来的情报,试图从里面找异常的部分。
……顺利、太顺利了,就好像幕后有只手在操纵者棋盘一般……
或许严先生知道什么。
…………
……
抱着这种想法,在谢太师问他能否联系到严介的时候,萧予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这答案……
萧予迟疑:“晚辈的确可以送信过去,但严先生那边……”
当年霍相留下的情报网,是他接手的,在这前提下,他当然有法子将信送给严介,但是……那年冬天之后,对方就整日醉酒不理世事,他就算把信送过去,对方也懒得看一眼。
萧予最后还是实话实说道:“……他不一定会看。”
事实上,这些年萧予也数次登门恳请对方出山。
但严家永远大门紧闭谢绝外客,送信过去也是渺无音信。莫说是他,就是赵璟亲自登门,亦没能请得动。
当然,也有明令下诏征辟的法子,但那样便是召来了又如何。他们之间,尚不至于到此地步。
虽是这么说的,但萧予仍旧恭敬地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之上一片空白、连封口的火漆都没有,实在不是这位老太师的严谨作风。
不待萧予出言询问,老者宛若树皮般布满沧桑沟壑的手已经按在他臂上,借力站起了身。
“你看了便知。”
苍老的声音莫名带出些嘶哑的意味。
萧予这才明白过来,之所以不题名不封口,是这信不单单是给严先生的。
……也是给他的?
…………
……
谢太师强硬地推辞了萧予要送行的意图,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离开了萧府。
他的脊背佝偻着、脚步却是每一下都极稳极重,像是背负起什么、又像是放下什么。
只这么看着,被捏在手里的封信似乎也生出些灼烫的错觉来。
在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后,萧予才想起来,自己最初是打算请教敬宁王之事是否还有什么疏漏。但现在,那问题似乎又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看着手中的信,出于某种莫名的直觉,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回到书房、摒退左右之后,才郑重地将之展于桌上。
………………
…………
……
日头移至正中又渐渐向西偏移、最后彻底沉入地下。
圆月高悬,洒下一地柔光,萧府的家仆忧心忡忡地看向书房。
府邸的主人从早间谢太师离开后,就将自己关到书房里,直到现在都未出来,夜色已深,里面却仍未点灯,放在门外的饭也已换了几波,现下也早就凉透了。若不是窗边确实有个人影,几乎要让人怀疑书房里到底有没有人。
仆从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请示,却碍于萧予先前的吩咐不敢妄动。
良久,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枯坐了一整日的主人终于从书房出来。
他哑声:“备轿,我要进宫。”
仆从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有人匆忙去准备。
有亲随犹豫的上前,小声提醒:“大人,这个时候……恐怕宫门已经落锁。”
萧予这才恍惚看了眼天色。
他沉默瞬许,道:“……先备着罢,明晨……”
“不、”他捏了捏手中的薄纸,顿了片刻又收回前言,“我现下便去宫门口等……”
第66章 权佞36
押送的囚车在官道上辘辘驶过, 夏日的太阳炙烤得人头脑发胀,只恨不得躲到树荫下一动不动,但职责在身的士卒仍旧每步都宛若度量、步速不减, 只是额上涔涔落下的汗水和脸上忍耐的表情昭示着他们对此并非全无感受。
这种天气下, 就算坐在车中有顶棚遮凉,也教人不适。
但是若论这个车队中最精神的,还要数车队正中、被以一个非常难受的姿势锁在囚车之中、受阳光炙烤的囚犯。
他正艰难地扭转这身, 侧脸朝向一边破口大骂。这骂声从这支押送队伍出发时便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停歇,声音的主人早就喉咙嘶哑,却依旧执着。而他周遭押送的士卒也早就学会把这动静当做蝉鸣鸟叫, 懒得去做无谓的阻拦。
“严介你忘恩负义!!”
“枉费本王如此信重于你!要是没有本王、谁还会用个残废!!”
“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
“你个跛子!!瘸子!!”
“你个尿桶里溺死的狗杂种!!”
“……”
“…………”
顺着他咒骂方向看去,是一个四面敞开、只有顶棚车驾。
它正跟囚车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往前, 而车上正坐着的、是这次平叛敬宁王之乱的首功大功臣。
严介没什么作态地斜倚在栏杆上, 仰头灌了一口酒,明明是被连同祖宗子孙、十八代之内上上下下都被问候了遍了的那个人,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恼意,大有把这动静当做下酒的小曲儿听的意思。
对方若是骂到酣处、他甚至还会跟着点点头,似乎是在应和。
这让人不禁怀疑, 这位在平叛过程中是不是伤了脑子,或是饮酒太甚醉得不轻。
然而严介既没有伤到脑子也没有醉酒, 他点头单纯是觉得敬宁王的一些话确实很有道理,他甚至觉得这头蠢猪糊涂了一辈子, 到了这会儿反而看清楚了许多。
确实如那蠢猪所说的, 像他这种人、又有什么可活的?
胸中只有点墨之才, 却以为自己可以纵横天下;见识眼界困于方囿, 却以夏虫之态语天下无冰;他枯坐井底观那严家、那朝堂的一方圆空之时, 已有人于九州之上展翅翱翔。
他本来能跟上的、他本来是最有资格跟上的……
但他却只将自己所见一隅之地当做了全部,什么都未曾察觉。
如同一场荒唐戏文,他便是那戏中丑角。
因天生的残缺遭家族放弃,却自恃天材、不甘怨愤,于是投效于那人。
严介仍旧记得,自己当年自恃才学,在那人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
若是这折戏台下有观者,必将为此一幕轰然而笑。
他以为是自己的才学折服了对方,但事实上,那只是班门弄斧的滑稽,但那人却握住了他从深潭泥泞中挣扎而出的手。
……
…………
是对方将他从泥沼中拉出,而他却只眼睁睁的注视着那人在深潭中越陷越深。
他明明有机会做什么的、他明明可以拉上一把的,但是他却只是注视着、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切发生……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