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体格有些瘦弱的青年紧紧捏着手里的一沓纸稿,眉头紧锁的怒视着眼前的锦衣青年。
那锦衣青年倒也不在意他的表情,甚至于有些疑惑道:“姚归宁,我最近没惹你们吧?”
太学里面的学生组成要较下面的书院复杂些,既有王公贵族、达官显宦之子,又有从各地遴选上来的寒门学子。不过两方大多数时候都泾渭分明、互不干涉,甚至于坐在一间屋里听夫子讲经义,中间都得分出一条楚河汉界来。
不过,谢小少爷实在嘴欠又手贱,进书院也没过一个月就闹得鸡飞狗跳,遭殃的不只是和他同阵营的人,就连那些寒门学子亦被闹腾的不得安宁,每逢那种时候,出面的就是隐隐有寒门领袖之势的姚归宁。
一般这时候,谢央也就选择息事宁人了。
能在这里上学的官宦之子多少有点政治敏感度,陛下登基这几年选择扶持寒族的态度太过明显,又屡屡亲临太学巡视,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谢央就算有个位列三公的祖父,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而且姚归宁这个人……
那整天都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干什么都一板一眼又吹毛求疵的性格……总让谢央想起自己的祖父,先天就怂了一头。谢家这位三代下来的独苗苗、亲娘求了十多年才求来的嫡子,一出生就全家含着捧着,若说有什么怕的,也就是谢家那位老太爷了。
但是谢央觉得自己这次实在是冤枉。
他上次闹腾太过,被夫子捅到祖父跟前,回去被摁着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还差点请了家法。经过了这么一遭,他安稳了好一段时间,没理由被姚归宁找上门来啊?
姚川看着对方这浑然不在意的态度,忍不住又将手中的纸稿捏得紧了些,他哑着声问:“这是你写的?”
谢央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什么。
他脸色骤变,不由心中暗道一句“坏了”。
确实是他写的,上次他这话本子写了一半,夫子突然来查,紧急之下,他就给塞进了姚归宁的策论稿里,毕竟这是一位一般不会被查的好学生。果然险险逃过一劫,不过后来一散课,他就被李十二那几个人招呼去打马球,走得太急把这事忘了。
姚归宁……不会直接就把那策论交上去了吧?
又想到今天一大早,对方就被夫子叫过去。
嘶!!
不会吧?!
第61章 权佞31
姚川当然没有直接交上去, 他向来有打完初稿后修改再誊一遍的习惯,谢央塞进去的那一沓都是还未修的初稿,而且出去回来一趟,稿子厚度都变了, 他还不至于迟钝到连这么明显的痕迹都发现不了, 果然稍微一检查就发现了不对。
只是这里面的内容……
想到这里, 姚川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见谢央眼神游移着不答,他又稍稍高了声重复一遍,“这是你写的?”
谢央:“……”
嘶, 都气成这样了,果然是把它夹带到策论里一起交上去了吧。
也不知道夫子早上把他叫去, 是怎么谈的?
臭骂了一顿吗?还是打手板?
谢央悄悄地瞄向姚川的手,右手紧攥着纸稿倒没什么事儿, 左手在袖子下面遮着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
抖吧?他是在发抖吧?
房老头下手一直狠,就姚川这风一吹就倒、三天两头病的小身板, 难不成打出什么事儿来了?
这么想着, 谢央终于把那点隐约的幸灾乐祸往下摁了摁,有一丢丢愧疚稍微冒了点儿头。
“那什么……对不住、对不住哈,我下次一定记得拿出来……啊不是,我是说没有下次……我那儿还有些活血化瘀的伤药, 我一会儿叫长风给你送过去。等你稍微好些,我请你去望春楼吃饭……赔罪、给你赔罪哈。”
姚川往后退了半步, 侧身避过谢央的手。
胳膊搭了个空的谢央:“……”
不生气、不生气。
谢小少爷长到这么大, 主动跟人低头认错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 没想到难得的一次, 对方还不领情。
姚川将那手稿在一旁的石桌上放下。
谢央还以为他要把这东西还给自己, 不由伸手去拿, 却发现另一端被对方牢牢摁住。
他不解看过去,愣了一下,又像是想通什么,重新露出个笑来,“你也爱看这些?放心、等回头写完了,我头一个给你看……说起来我之前还有份旧稿,被他们改成说书的了,西城那家茶肆我前几日还听有人说呢,下次有机会带你去……”
“不!”谢央犹自滔滔不绝,姚川却已经嘶哑着嗓音开口打断。
瘦削青年原本按在纸稿上的手骤然收紧,本就因为刚才的捏握遍布褶皱的宣纸被这一下子带出了一道裂痕。
谢央吸了口气,连忙想要伸手去抢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心血,却不料对方抓得紧、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两方角力,本就脆弱的纸张“撕拉”一声被扯成两半。
谢央看着自己手中抓着这半残卷,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只是还不待他质问,对面却已经先一步开口,姚川嘴唇发抖,一字一顿道:“满纸胡言乱语、荒唐、可、笑……”
这接二连三的,本来稍有些愧疚的谢央脾气上来了,随手把自己掌心的破纸往旁边一扔,往前逼近了一步,和姚川对峙,“姚、归、宁、你什么意思?!小爷先前是给你面子,你莫不是还真以为我怕了你了?!你又知道上面是胡言乱语了?!这他娘的字字都是老子心血、拿出去看看,任谁不得叫句好……嘶……”
谢央的话还没完,就觉得脸上一疼,他保持着被打得偏头的姿势,下意识的捂住自己抽疼的侧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这是……被、打、了?
太学虽也有王侯弟子,但是真正核心的皇室成员都有御书房太傅亲教,故而这里面学子,身为三公之一谢太师嫡亲长孙的谢央算是身份最贵重的了。如果谢央想,在世家子里头混个头头实在不难,谁曾料想这个太学里面横着走的小霸王,竟也有挨打的一天。
而姚川……
说实话要说这太学里面谁最不可能动手,要是今天之前谢央肯定半点儿都不迟疑地指着说是姚归宁。
虽然总是在心里腹诽这小子净会装模作样、讨夫子欢心,但是不得不说,如果提起这太学里面谁最行止有度、有君子之风,这小子都能把那一群世家子比下去。
姚川会动手打人?
谢央甚至怀疑,就算把这事儿捅到夫子跟前,也没人会信他。甚至都不用别人,作为被打的那个、谢央刚才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感觉错了。
谢央捂着脸呆站了半天回过神来,这才骂了一句,“姚归宁,你发什么疯?!”
他喝骂了这么一句,也不等对方解释,捏着拳头就冲过去了,两人就这么厮打在一起。
这两人其实都不怎么擅长打架,姚川因身体之故,于君子六艺中射御二道都只是堪堪不露怯而已,更别说打架了;而谢家小少爷虽然在没被祖父塞进太学的时候,斗鸡遛狗的事儿倒是没少干,和人起冲突也是常有的,但这大少爷平素遇到什么都有狗腿出头,犯不着他亲自动手。
两个人在这儿菜鸡互啄,一时倒也打得有来有往。
*
而打斗正酣的两人谁都没注意,就在不远处,太学的祭酒正亲自引着一位老者向内里的思贤楼而去,看两人的方向,如无意外,必定会经过姚谢二人所在。
“未曾想竟是您亲自至此。”
太学作为大衍官设最高学府,坐镇大儒自然不少,而作为太学祭酒,学识之渊博地位之尊崇,自是不同凡响,但纵然如此,这位祭酒在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亦是恭恭敬敬地做了晚辈之态。
自文宗至今,历经四朝,这位如今早就不上朝、却仍有一个虚衔在身的谢太师是当之无愧的文人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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