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在皇城里看了这么多年的,小黄门只觉得这旨意宣得他心里发颤。
说到底,这神仙斗法哪里是他们能掺和进去的,一不小心就是个“死”字。
终于哆哆嗦嗦念完了最后一句,小黄门凭借在宫中多年的素养挤出一个看起来相当真诚的笑来,掐着嗓子放缓了声音,“谢侯、还请接旨吧。”
这一封圣旨之后,眼前这位已经从“谢将军”变成了“谢侯”。
……
…………
可以随意出入宫闱,是方才那封圣旨中的诸多特权之一。
楚路绷着脸接过旨之后,就进了宫。
……
而新任的帝王这会儿正很没形象地趴在寝殿房梁上,一身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玄衣,不像是个皇帝、倒像是个潜入进来的刺客。
大殿里的内侍早就退下了,只剩下一上一下对视的两个人。
早年的记忆已经模糊,陈因早就不习惯出入都是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的做法,就算是这些年重新回到京城,平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这回提前知道楚路要来,更是早就摒退左右。
……一会儿挨揍的时候他不得留点面子啊?!
楚路沉默地看着房梁上那探头探脑的新任皇帝,半天才道出两个字:“……下来。”
陈因:!
他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觉得这次的事儿可能比他想的还大条。
他试图讲条件,“叔父你得先答应不揍……不、起码别打脸……”
显然,说话者本人都觉得自己这次干的事儿纯属欠揍了。
——不管是拿自己的安危做赌,逼着叔父调兵京城,还是那封毫无预兆完全超出“合适”、甚至“合理”范围的封赏。
楚路没搭他的话茬,又重复一遍那两个字,“下来。”
什么揍不揍的?
虽然这个小世界的时代背景下,确实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说法,但是楚路又不是小世界土著,这会儿没什么一定要逼着人丧心病狂的剧情线要走,他平时动过这小兔崽子一根寒毛吗?……除了习武的时候。
完全不知道楚路想法的陈因:!!!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叔父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没从上面看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
他这会儿就特别不喜欢叔父这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了。
陈因想了想,哼哧哼哧往前蹭了半寸——
“叔父,您先别生气?听我解释。”
……听我狡辩。
陈因:失策了,这次程叔竟然没跟过来,他提前找人通通气儿都没法通。
……
…………
最后陈因还是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再继续在房梁上趴下去,待会儿可能就不止是一顿胖揍的事儿了。
叔侄两人相顾无言。
沉默久到陈因忍不住期期艾艾了一句,“叔父?”
楚路:“解释。”
他从来不是那种不给孩子解释机会的大家长。
“哦……哦、嗯……解释……”
陈因磕巴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光顾着慌了,竟然忘了准备“狡辩”的理由了。
但是准备了估计也没什么用,陈因这辈子就没成功在叔父面前说过谎,对上那双好像看透一切的漆黑眼眸,什么假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本来以为在京城呆了这么久能有点长进,但是很显然长辈的威严根深蒂固,陈因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自暴自弃,他直接问:“要是我不送信求救,叔父会来京城吗?”
楚路:“不会。”
真是一个干脆利落到叫人一点幻想都没有的答案。
陈因立刻露出了一脸“我要闹了”的表情。
“……叔父你好歹骗骗我吧?您这次要不来,咱们爷俩以后再见可就难了!”
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边疆,都是轻易不能离开的位置,特别是陈因日后是要钉死在这四方皇城了。
“您养我这么大,就算不是亲侄儿也差不多了!您侄儿眼看着都要蹲一辈子大狱了……”
要是这是“大狱”,那真是这个世上最豪奢的大狱了。
陈因仍旧在假模假式地装哭,语气好像自个儿下一刻就要告别人世。
“……我可是您养了整整十年的侄儿……您连来看一眼都吝啬……”
“……”
楚路没有搭理他这试图掩盖自己焦虑的啰啰嗦嗦,径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我当是教过你的。”
陈因念经似的哭诉一顿。
沉默了半晌,他才正经了语气,“有得便有失,这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事,这一次……我不就赌赢了?”
他以自己的安危为赌。赌叔父会放心不下,亲自带病过来。
——他赢了。
有些事情会一辈子烙印在性格上,就算平日里表现得再怎么开朗活泼,在幼年亲眼目睹了生父逼死母亲又转而向自己之后,陈因也不可能毫不受影响。事实上,就连“开朗活泼”这个性格,陈因也已经弄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本性,还是他觉得叔父更喜欢这种孩子,所以刻意表现出来的。
好在他不需要掩饰,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会包容接纳他的一切——
不管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一顿思想教育心理辅导外加课后作业,陈因简直是赌咒发誓“没有下次”,这次的事儿总算可以揭过去了。
然而,这还只是“书信求援”这一件事而已。
至于另一件……
这回陈因诚诚恳恳认错,“叔父,我错了。”
楚路:“无功者赏、无过者罚,上位者以个人好恶肆意封赏处罚,此乃昏君之相、亡朝伊始……”
“并非因此!”
陈因少见的态度激动地打断了他叔父的话,“并非因个人好恶……叔父当得起!”
“驱逐胡虏、复半壁江山……治农事、活百家姓氏……叔父之功可比古之徐侯吴公,没什么当不起的!”
楚路:“……”
虽然一直知道因为当年救了人一命的缘故,这孩子看他一直带着点奇妙的滤镜,但这已经不止是“滤镜”的范畴了……盲人墨镜吧?闭眼瞎吹那种。
楚路这短暂的沉默显然是被误会成什么别的意思。
只是到这时,陈因情绪反而冷静下来了——
“我知叔父一生忠正、不变二节,此次加封违背叔父本心。”
陈因知道,自己这次的做法恐怕已经触及叔父的底线了。
但是,等他终于大仇得报、纠缠他那么多年的梦魇了结之后,陈因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忽略的东西……他的事情了结之后,叔父恐怕就要离开了。
“谢路”究竟是什么人呢?
陈因知道,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亲眼见证对方从冰层中出来的自己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了。
而那位谢公又是位怎样的人?
是在那个乱世飘摇、人人拥兵自重的年景中,说出“谢家世蒙皇恩,乃为启臣”的人。
那个群雄并起、人才辈出的时代,说出比这个好听的话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言行如一、至死未变的也只有谢公一位而已……若是大启能再多一位“谢路”,甚至于谢路能活得再久一些,那个时代最终如何落幕,恐怕无人可以预料。
陈因跟了对方十年之久,他自是知道叔父从未有改节“昌臣”等意思。
他只是……看不下去那生灵涂炭的景象而已。
陈因年少时,曾经一度觉得对方会北逐胡虏、南灭大昌,重立新朝、建千秋不世之功。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