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辞抱着团成一团窝在怀里的薛应挽,平日一个喜爱干净的人,如今头发也乱了,衣衫沾了泥沙,就这般与他在野外和衣而眠。月光落下,掩了一半的侧脸如玉,依旧白皙得近乎透明。
“有些难为你了,”越辞说道,“不习惯住这种地方吧,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薛应挽摇摇头,脸颊埋得更深了些,大概是发困了,声音也闷闷的,回答得漫不经心。
“快入冬了,路也不好走,就在这吧。”
薛应挽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润意,像是春日的雨水,教人舒畅端和。
现下状况,还能去哪儿呢,浔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会好到哪里去?
越辞抬起眼皮,透过头顶已然光秃秃的枝丫,望向天际一轮凄白圆月。
与薛应挽共游长溪,尚且还是春日。
一转眼,已经快入冬了。
他不是没有感觉,这几日的相处间,薛应挽已然对自己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淡,这让越辞不免心慌起来,与薛应挽相处越久,越觉察自己心意,就越患得患失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曾经一心喜爱自己的人变得逐渐疏离,两相交加,让他更为迫切地想要得到一点回应,比如去亲吻他,拥抱他,一遍遍询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会喜欢上别人吗”,或是不停地叫他老婆,脑袋贴着薛应挽发丝,嗅闻他身上香气。
可就算得到了薛应挽“没事”或是“还喜欢你”的回答,也觉得像是敷衍,让他更为焦躁不已。
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完美。
本该掌控局面的人,早被不知何时套牢其中。
*
他们就在浔城留了下来,许是有大量修士驻足城中,魔物一时尚未接近,平日无事,便会到周边查探,亦或每日听一听其他城市传来的消息。
沿林外小路而行,恰好听见几道讨论之声,却是有关此前被覆灭镇子的惨状,有妇人哭道:“我姐姐就住在那处,救生生被魔物吞了吃了,后来去看,只剩下了一点尸体碎块和衣物。”
有人埋怨上天不公:“魔这么可怕,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们彻底消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经历这些……”
“都怪朝华宗,如果不是他们刻意隐瞒,如果他们快一点死光,魔种早早死了,说不定魔就不会受到感应从奈落界钻出来了……”
这番越讲越远,听者也无奈,薛应挽抬步要走,一转头,恰好看到几日前拿偷拿了他荷包的女孩正往林子里钻去,怀中还偷偷抱着一张饼。
越辞也发现了她,说道:“走,跟上去。”
二人隐去身形,悄然跟在女孩身后,只见她熟练地在林中七拐八绕,穿过一道道粗木遮掩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深处一座极为破旧偏僻的小木屋处。
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间屋子……
既找到了女孩藏身之处,越辞也不再客气,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上她后领。
女孩身体陡然一震,回过头,正对上越辞那张故作凶神恶煞的脸,声色阴沉凶狠:“小孩,还记不记得我?”他磨了磨齿关,字眼加重,道:“我只说一遍,赶紧,还、钱——”
女孩吓得不轻,那副嬉笑讨好的嘴脸也全然不复,眼眶蓄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钱了,我是为了给我父母买粥喝,呜,呜呜……”
“再放屁试试看呢?”越辞毫不留情,拧牙凶道,“说谎不打草稿是不是?”
女孩被提在半空,捂着脸,“哇——”地哭了出来。
也是此时,那间残破的屋门被吱吖打开,木板摇晃,一位中年男人从屋中匆忙走出,喊道:“小麦,小麦……!”
被称作小麦的女孩哭得更大声:“哇,父亲……!父亲快救救我!”
越辞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手中女孩:“还真有个爹啊,他们不是说你没爹没娘的吗?”
女孩瞬间收拢哭相,恶狠狠朝他呸了一声:“你才没爹没娘呢?”
男人见越辞身强体壮,知道不好惹,扑通一声跪在越辞脚边,一面磕头:“这位侠士,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错,还请你大恩大德,放过她一命……”
越辞挑眉:“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到处偷别人的钱,别人的东西?”
男人急切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大侠,我、我妻子生了病,我一直在照顾她,小麦说她是出去替别人帮忙换来的钱,我也不知道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说完又往地面一下下地磕头,撞出几道闷响,“小麦拿的钱我们会还的,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放过我的女儿吧……”
如今早已不再是平和世道,人心急乱,一言不合便相互残杀之事频频发生,男人身体瘦弱,面色暗黄,知道自己不是越辞对手,只一味求饶,妄想他宽恕自己犯了错误的女儿。
越辞嗤了一声,还要说什么,薛应挽已经按住他手臂,顺着力道,小麦重新落地,当即扑上男人佝偻在地的后背:“爹!”
男人抚摸上小麦脸颊,他的指尖缝里都是黑泥,反倒将女孩勉强还算透一点白的脸摸得脏污一片,才送下心,身体后悸地发软。
复又跪在薛应挽面前:“谢谢侠士,谢谢恩人,钱我们会让小麦还回去的,谢谢,谢谢,谢谢……”
他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额头已经嗑出了血印,薛应挽垂下眼睫,将他扶起,说道:“不用了,也没有多少钱,小麦既然说是拿来救命的钱,那夫人身体现下如何?在城外能买到草药吗?”
男人知道薛应挽是好人,最初的惶惧逐渐转变为感谢,忙答道:“能的,能的,那些钱换了些药,我妻子身体已经转好了,恩人若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薛应挽环顾四周,这间木屋藏得极深,若非熟悉林子的人很难寻到此处,他问道:“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男人为他们寻来两个粗简打造的木凳,依着张低矮的,缺了一角的木桌而坐,怀中抱着小麦,答道:“不是的,我们从前也是住在浔城里的。前段时间做生意失败,没了钱财,又恰逢邪魔乱世,便被从浔城赶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就此留了下来。”
说到此处,屋中又走出一位妇人。
妇人同样身着粗布简衫,只用一根木钗束发,手中端着一锅米粥,先是感激地看向薛、越二人,又返回屋中,取了碗筷与一小碟咸菜炒蛋,这才匆忙擦了手,坐在男人身侧,不忘接过小麦,替她整理头发。
“多谢二位侠士愿意不追究我女儿,我们没什么可以做的,只有这些简单小菜,希望侠士不要嫌弃才是。”
米粥煮得很稀,几乎看不出有几粒米,农妇还是为他们和小麦盛了足足一碗,将米尽数捞了上来,余下的米汤才给自己和男人。
见没有动筷,农妇试探问:“二位是不愿吃吗?”
越辞一股气没消,闭了闭眼,随意答道:“没有。”便端起碗要喝粥。
嘴唇还未碰到碗沿,却被薛应挽指尖按住:“别喝。”
“嗯?”越辞抬起头。
薛应挽出声问道:“你为何走路没有声音?”
农妇夹菜的手腕一顿,发愣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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