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只要不是良心彻底泯灭的人,都不会对目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舒服:不仅是对受苦受难的外城人袖手旁观,更是要将本该只挥向敌人的剑指向柔弱的王都平民,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听从命令,对他们进行残忍的屠/戮。
内特也一样痛苦。
但他悲哀而清醒地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别忘了你的妈妈!”内特急得简直快哭出来了:“你要是被赶出去了,她也会被赶出去的!而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是啊。
听到这一句,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的肯拜什,一下变得颓然。
支撑他挺直背脊的那股力气,在脑海中浮现母亲虚弱的笑脸时,就像是被扎了洞的水球一样,一下就漏得干干净净了。
他不怕死。
但他不能容忍母亲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而一起付出生命的代价。
况且,就像内特说的那样——他根本无法说服只关心自己在大贵族面前的形象的长官米恩,也无法阻止那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即将走向的绝境。
他只可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把自己的命,以及母亲的命,都一起毫无意义地丢在这里。
“……我知道了。”肯拜什低声道:“谢谢你,我的好朋友。”
听着他死气沉沉的话,想到自己马上要跟在米恩长官的身后去做的那些事,内特的嘴角勉强抽动了下,还是扯不出笑容来:“别说这些了,去吧。”
他匆匆忙忙道。
内特目送肯拜什快步离开时,城里的骚动也迅速引起了所有豪华住宅里的权贵们的注意。
“真不知道那些卫兵都在做什么?!都只顾着喝酒吃饭了吗?!”
被迫取消今天的舞会,或是前往第一道城墙内觐见陛下的计划的贵族们,一边不快地咒骂着那些酒囊饭袋,一边派出自己的贴身男仆,亲自去探查内城现在的情况。
当然,材质上只比城墙要差上些许的围墙和大门,也在第一时间就被紧紧关上了——虽然不清楚是不是能完全拦住那些丧心病狂的暴徒,但至少能耽误一下入侵者的脚步。
要是真到了最坏的时刻,那哪怕只是阻挡片刻,说不定就能撑到援军到来了。
“该死的该死的——”
普莱德伯爵神经质般地骂着,一边焦虑不安地在厅里踱着步。
他就像一盆被放在篝火旁的油,仿佛随时都会因为溅起的一点火星而被彻底引燃引/爆。
对他来说,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实在是太糟糕了——先是那个愚蠢又叛逆的女儿,竟然在嫁作人妇后还做出那么可笑的举动,丢下贵族的身份和所有财产,跑到外城和那群肮脏卑微的贫民一起同生共死?!
简直是在羞辱他这个父亲!
在察觉到她偷跑出去的第二天,被气得火冒三丈的他就命令卫兵去将她杀死,只是因为卡麦伦陛下似乎被她那自取灭亡的举动取悦到了,才勉强作罢。
他当然不会担心一个只为他蒙羞的可恶女人的安危,他只愤恨着:要不是她无法讨得陛下的欢心,他就不可能落得这么尴尬的地步,可能早就搬进第二道城墙内,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为自己的安危而瑟瑟发抖了!
贵族们将大门紧闭,只在缝隙里露出刺探的视线时,浑然忘却了恐惧的平民们,已经顺利靠着那些不伦不类、五花八门的工具,打穿了他们平时连接近都不被允许的大粮仓的石墙。
“看到了!”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尘土和麦子特有的香气一起扑面而来,接着映入众人眼帘的,就是那一袋袋鼓鼓囊囊、象征着生的希望的粮食!
而除了用十字镐敲出那第一个窟窿、推到第一枚多米诺骨牌外,就没有亲手参与过之后的任何事的奥利弗,静静地在萦绕全身的金雾的陪伴下,观望着平民们的举动。
他思考了许久后,还是将作出决定的自由,留给了他们。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平民们面对这充满无尽诱惑的粮食,以及那越来越近的士兵的脚步声时,却没有再露出恐惧和茫然的表情,甚至没有一拥而上地哄抢。
他们就如最虔诚的信徒,在被指引着踏出那第一步后,就在莫大的诱惑前刹住了脚步,纷纷转过身来,向那位金光灿灿的美丽“神祇”投去了无尽信赖的目光,俨然等待着下一步指示。
奥利弗轻叹一声,以像是自言自语的极轻音调,向紧随自己的真正神明说着:“这真的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我甚至连一名士兵都没有带。”
奥利。
他最熟悉的、那属于财富之神的声音,紧接着在他耳畔浮现。
祂殷勤而骄傲道:有我在,就足够了。
“没事的。”
奥利弗微微一笑,接受了祂的安慰。
他闭了闭眼,而再睁开眼时,湛蓝色的眸底便只剩坚定了。
“今天天气不错,”他轻快道:“作为我与卡麦伦……我所谓的兄长‘初次’见面的日子,也很合适。”
第235章
从得到国王的亲自召见, 得以踏进宫廷的那一刻起,肯拜什恍然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和外面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相比,从来是奢靡优雅的象征的宫廷依旧富丽堂皇, 国王身上的袍服也依然华美。
肯拜什不敢四下张望, 只目不斜视地进入了他从未有资格踏足的华丽厅室,然后恭敬地跪拜在距离那张嵌满炫耀财力与荣耀的王座还有近十米远的地方:“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您卑下的仆人,向您讲述第二道墙外的情况。”
在得到国王的首肯后, 他才将眼睛抬起, 谨遵礼仪地直视着这王国里最尊贵者的眼睛,身上那根紧紧绷着的弦,却反而悄悄一松。
不知道为什么, 在看清国王相貌的第一眼,他竟然浮现出了“原来这就是陛下”……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肤色是长期缺乏日晒的苍白,容貌本来称得上俊秀, 但在阴郁的气质和眼下的青黑的衬托下,反而只让人最先在意他表现出的虚弱状态。
技艺最为精湛的裁缝亲自新制的得意作品、这件惹来无数参加宫廷舞会的贵族们争相吹捧, 精致且造价无比高昂的袍服尾端,就如鱼鳞般密密麻麻地缀着来自深海的宝石。
但拥有这件华贵得叫人移不开眼的袍子的国王, 却更像是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虚虚地撑起棱角。
卡麦伦显然无法窥破这个看似毕恭毕敬的低阶骑士的真实想法, 在面无表情地听完讲述后, 冷冷笑道:“第二座城墙上的精锐士兵, 竟然会拦不住一群暴民?还有莫德尔呢?是已经在一群手无寸铁的暴徒手中‘英勇战死’了,才会任由他们长驱直入吗?”
——暴民。
比起问责, 肯拜什更在意刚捕捉到的这个词语。
意识到这位尊贵的国王陛下,果然丝毫不在意底下民众绝望而疯狂举动后的诉求后, 他的心一下又揪紧了。
“……十分抱歉,请您宽恕,尊敬的陛下。”
他勉强压下意兴阑珊,深深地俯首拜下,嘴里说着连他自己都不在意的话。
卡麦伦也同样没有在意区区一个低阶骑士的细微表情。
他脸色阴沉,沉默了一阵后,眼底的不悦几乎要满溢出来,最后的声音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将阿密叫来——你先退下。”
“是,陛下。”
被允许离开的肯拜什,心里既没有死里逃生的欣喜,也没有初次觐见国王的激动。
他当然知道阿密是谁——那是直属国王陛下的国王骑士团,由陛下亲手提拔上来的现任骑士长。
阿密对国王忠心耿耿,很快就会带上国王骑士团的精锐成员赶赴第二道城墙外,眼也不眨地将那些可怜的平民屠/杀殆尽吧?
光是想象着那一张张绝望得必须孤注一掷、最后却仍将惨死的面孔扭曲的模样,他的心脏就像被顽皮的小孩没轻没重地捏在手里的石子。
那里面有他家曾经的邻居,曾经的童年玩伴,有能烤出很美味的面包店的店长,还有会将不小心烤碎了的小饼干好心地分给顽皮的孩子们吃的饼干店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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