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人影着一袭暗蓝长袍,长袍上绣着流云纹,边角散漫,待到胸口,又像是团聚在一起的纷花,素雅中透着丝慵懒的奢靡。
人影向绮秀站的位置转了转身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头鸦发顺着肩膀倾泻,他手一弹,袖中飞出枚金环,左右两侧的一缕头发自发地将自己缚在了金环上,拦在脑后。
脸露了出来。
此人正如灵字的化身。
偏圆的眼形在眼尾上翘,勾出一丝女相的精致,斜飞入鬓的长眉却又将柔气中和得恰到好处,镶在眼窝中的眼珠黑白分明,好似清泠泠一汪山泉,神态中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悲天悯人,万事万物好似都被那双清透的眸子倒映,又好似万事万物皆不入他眼。
雌雄莫辨,面如冠玉不足概,唯有钟灵毓秀才是人世对他最好的捕捉。
正是祝临风。
绮秀不知缘何有些怵他,见他看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不过绮秀这人向来是个二百五,自他老爹战死,继位天主之后,这一身的二百五之气就更压不住了,浑然不知“说人话”三个字怎么写。
只见他后退的脚硬生生定在了原地,眉头一扬,语气讨打:“哟,这不是国师大……你干什么!”
剩下那个人字尚没吐出来,已被祝临风弹指射来的的一道剑气给憋回了肚子里。
祝临风懒得搭理他,挥手变出张梨花躺椅,半歪了上去,指尖玩弄着一缕剑气,一时捏成火凤,一时捏成白鹿,姿态闲适,好似全然将他忘在了脑后。
绮秀憋得脸上见了红,取下鞭子隔空挥了挥,凌厉地鞭风下,他的声音听着愈加气急败坏,“你倒坐得住!白莲妖人都堵门都少天了?你既不让打也不让杀,连喊一嗓子出出气也不许,如今那班子妖人日日上门叫阵,将我无有天当面人揉捏!白莲妖人便罢了,连那起子蜃楼门也敢跟着吠几声!我今日是来给你下最后通牒的,国师大人请接着静观其变罢!我无有天儿郎却受不得这般欺辱,今日我就要带着儿郎们杀出去!”气喘吁吁。
“杀出去,”祝临风将剑气掐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土狗,模样瞧着有些像绮秀的妖狼真身,一面逗弄着土狗,一面轻飘飘道:“然后带你的儿郎们送死么?”
绮秀被噎得喘不上气,手中鞭子呼得更响,却只敢对着地面耍耍威风,不敢冲祝临风去。
“两人,”祝临风竖起两只手指,“万象修为的法王来了两人,你如何能战?”
“你出手不就成了么?”绮秀强行将这句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嘴硬道:“谁不知道他们白莲教的法王都是从坊市批发的,眼下这四个法王,除了你那好师兄,另三个不都是魔主的人形大补丸么,功行不过是被强行灌上去的,算得上什么真人,假人才对,未必然……未必然我就斗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好似说话的人也知道自己底气不足似的。
祝临风冷冷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再不济那也是万象。”
他指尖的剑气分成了两缕,一缕仍是只土狗,另一缕则化作了只面目狰狞的草人,虽是草人,体量却比土狗大得多。
“你受得了这气?”绮秀沉默了一阵,反问道:“那两尊假人你分明弹指可破,为何要受他们禁锢?你忍得?再者说了,白莲妖人编排这好一出大戏,指摘我无有天窝藏人皇玺人柱,笑话,我乃无有天主,自家中有没有人皇玺我能不知?他们分明是……”
“若人柱果真在无有天呢?”祝临风截话道。
所谓人柱,即是承载人皇玺碎片的假神,昔年虚为天中的六方假神便都是人柱。
一百年前,大略恢复元气的魔主派出座下四大法王围攻虚为天,夺得人柱两名,并前法王明水在内的人柱四名下落不明,而就在月余前,白莲教突然发难无有天,指其窝藏人柱,并称人皇玺原为白莲教所有,后被褚寂盗出,无有天需尽快将人皇玺“物归原主”。
绮秀原以为这不过是白莲教随意扣的黑锅,目的是覆灭无有天,剪除姜国盟友——以白莲教为首的魔教诸修修行魔功离不开由凡人怨气产生的浊气,而姜国却展露出一清寰宇、涤荡污浊的气魄,被魔修视作大道之敌。
若非是惊才绝艳的心意剑主横空出世,而魔主又尚未恢复元气,白莲教恐怕早就对姜国下手了,即使不敢贸然涉及凡间因果,也会暗自煽动支持姜国内忧外患——事实上他们不少这么做。
但一听祝临风这话,绮秀却愣了愣,喃道:“竟还真在无有天中,”然而他这人嘴硬却是娘胎里带的,对上修为高出他许多的祝临风也敢顶一顶,更遑论远在天边的魔主了,当即不服输道:“便是人柱在无有天又如何?既是进了我家的东西,那就刻上了我绮秀的大名,凭什么交给白莲妖人?”
祝临风一见绮秀傻不愣登的模样便忍不住连连叹气,暗想道:蒙妖虽有妖的体魄,人的修行速度,可这脑筋却像是定死了,突突往外冒傻气,可见贸然杂交不可取啊。
他把手中的小土狗揉碎,拉长成“白痴”二字,当着绮秀的面展示了一番,才大发慈悲地解释道:“神基尚未出世,便是夺了再多的人皇玺残片也是炼不出真正的人皇玺的,因而目前人柱对白莲教来说并不大要紧,据我推测,他们是故意将人柱驱赶至无有天,放出消息引诱我前来。”
尽管绮秀努力想装出一副听懂了的模样,可那对几乎快翻出眼白的纯真眸子却出卖了主人——压根没听懂。
祝临风又叹了口气,耐了耐性子——近年来他的性子变得极有耐心,接着解释道:“连你都知道那两尊万象假人挡不住我,魔主会不知?想必他们的目的只是装腔作势,以人柱子为饵拖我一拖罢了。”
“这出戏唱的从来不是什么‘强取人柱’”,祝临风顿了顿,手一划,空中出现了一片水幕,渐渐浮现出坐落的巍峨宫殿,殿宇间似乎有预示着不详的暗影潜行。
绮秀一呆。
霎时间他像是反应了过来,面目骤然狰狞,獠牙凸出,两只人手变作兽爪,咬牙切齿道:“调虎离山!!!”声音里闻得出血味儿。
说着,他豁然转身,脖颈上青筋暴起。
“站住,”祝临风呵住他:“你去做什么?”
“做什么?!”绮秀头也不回,声音压得发紧,“回去救太平!倒是你,既然早就猜到了,缘何能同他们耗这些天!”
对全凭一股子情感行事,脑子只是摆设的蒙妖,祝临风只剩扶额叹息的份儿,但他又不能坐视绮秀坏事,只好接着苦口婆心道:“太平用不上你救。”
绮秀步子一顿,猛地转过身来,一口蛮牙咬得咔咔作响,一对眼珠子几乎快渗出血,从齿缝里逼出断续的一句话来:“你就……你就这般瞧不起我么?”
话音一落,祝临风一改懒散姿态,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目光泛冷地盯向绮秀,说:“是你轻看了太平。”
“我?我怎会……”绮秀像被看穿了心思似的,再说不出话来。
祝临风收回视线,又歪回了躺椅上,说:“他们唱一出调虎离山,我们便还上一出请君入瓮。”
他低笑了声,说:“这才叫礼数。”
绮秀被他笑得直打摆子,目光惊悚地打量了这个姿态懒散歪坐在躺椅上的玉仙人一眼,好似那里坐着的是什么恶鬼。
意识到自己又吃了好大一顿憋,绮秀心里的不服几乎快溢满而出,他眼珠子在祝临风波澜不惊的脸上转来转去,愈发觉得今日若是不能叫眼前这人破了功,自己就永远抬不起头来。
他心思转了转,忽地眼睛一亮,心道:有了。
他清了清嗓子,还没意识到自己将会作多大一个死,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说神基尚未出世,可我却听说,神基北斗圭是被殷停那小子带走了,他这一走就是一百七十年不归,是生是死……”
——唰!
一道直刺幽冥的剑气冲他面门奔袭而来,绮秀感到犹如实在的死气,身子因恐惧丝毫动弹不得,视线被这道从幽冥而来的剑光摄满,瞳孔急剧缩小成针尖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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