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先帝的地宫。
所以他靠坐在刻画着先帝一生功绩的石碑背后,盯着先帝的棺椁一道道地划开皮肉,肉体的剧痛与脑袋的翻滚相抗,让他迟迟没有迈出那步。
半晌,血手从额角挪开,公冶启坐倒在血泊里,怔怔地看着莫惊春。
他眼底燃烧的那片烈火已经渐渐消退,暴戾隐隐蛰伏在公冶启的皮肉下,随时都在蠢蠢欲动。可他始终没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莫惊春的眉眼,又落在他的小腹,而后便是那染红的衣袖。
公冶启温吞地抬起手,莫惊春谨慎地看着他,因着他之前的暴烈,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抗拒,而是任由公冶启抚上侧脸。
公冶启摩挲了片刻,又微蹙眉头。
似乎对莫惊春脸上的血红不满,他这脾气阴晴不定,在身上翻了一会,居然还能再找出来一条勉强没被血染红的手帕。公冶启捏着一角细细擦拭,将莫惊春脸上沾到的猩红悉数擦去,露出干净的面容来。
半晌,公冶启喟叹一声。
“好看。”
莫惊春微顿,心头仿佛被轻轻敲了一下。
手帕抛在血泊里,公冶启的情绪仿佛悉数沉淀下来,越过莫惊春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极其难得的透出几分破碎的苦痛。
他的语气却有点轻快,“是寡人对不住夫子。”
公冶启侧过头去,指尖抵在额角,“昨夜父皇入梦,训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思来想去,也唯独夫子一事。”
莫惊春早被公冶启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点迷惑。
公冶启并非第一次如是。
在长乐宫,莫惊春刚醒来的时候,他也听到过公冶启一次致歉。
那时候莫惊春又惊又怒,气得险些晕过去,更别说听帝王的辩解。而这一回,公冶启疲惫不堪地坐到在血泊里,苍白的脸庞透出一种迥异于常人的俊美,他的眉宇飞着凌厉而凶戾的神色,却说着朴质真诚的话。
与先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好看”相同。
莫惊春沉默。
并非帝王致歉,他便能谅解公冶启的行径。
更何况,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公冶启迎着他狐疑的视线,再度露出一个温煦的笑。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笑得最是爽朗的一次。
“夫子果然懂我,先前的过往确是我的不是,万般不是,皆在我身。
“可有些事情,我偏要强求。”
藏在血肉里的森然翻涌出诡谲的恶。
…
刘昊目瞪口呆地看着莫惊春,还有被莫惊春半抱半拖出的公冶启。两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到仿若以为死了人,身后的侍卫在他的呼和下忙冲过去将皇帝扶了起来,又有两个急急冲出去叫太医。
而刘昊偏过头去看着分明也一身血迹的莫惊春,“太傅,这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累得要命,“陛下为了不在先帝陵前大开杀戒,就用这狠厉的法子遏制住暴戾的脾性。”他抬手点了点地宫内。
“匕首还在里头。”
刘昊看向侍卫环顾下的公冶启,撕开的衣料下赫然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条条道道看得刘昊头皮发麻,若不是陛下强忍住,确实是要大开杀戒。可如此狠绝,却也是非同一般。
这次随行的太医跌跌撞撞被拖了进来,在看到正始帝的伤势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忙跪坐下来处理伤口。
莫惊春在和刘昊说话时,始终发觉有一道视线凝固在他后背。
他默默动了动。
那视线也跟着动了动。
太医惊呼:“陛下,您这嘴角都烂了!”
莫惊春:“……”
看来他狠狠砸得那一拳真的没手下留情。
公冶启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割开伤口外,就是嘴角和下腹,都是莫惊春打的。莫惊春站在边上听着太医一一数出,总感觉万般不自在。
帝王不耐烦地挥开太医,“去看看夫子。”
太医微愣。
莫惊春蹙眉看向公冶启还没包扎好的胳膊,“陛下,还望您以龙体为重。”
“寡人刚才出手没留情,你背上必定伤了。”公冶启冷冷说道,“去不去?”
他狠踹了一脚太医。
刘昊忙道:“陛下,外头还有一位太医。”
“那就叫他进来。”公冶启把太医推给莫惊春,面无表情地自己缠起纱布,这些本就是皮外伤,也就是清洗和上药罢了。
他也做惯的。
莫惊春不得已,只能退去角落任由太医查看,只是为了避免太医看到兔尾,他弄得遮遮掩掩,有些不太自在。
太医道:“您背上这片瘀伤需时时用药,肩肘骨怕是伤到了些,回去后……”
太医细细叮嘱着,不经意间看到了莫惊春肩头已然结痂的咬痕。
他若有所思,看来宗正卿有位极其强势的情人。
倒是没听说过。
太医给莫惊春上完药,那头新来的太医也给帝王重新换过,刘昊已经给他们各自带来更换的衣物,就连清水手帕一应俱全。
正始帝不愿让太多的人惊扰了先帝清净,除了刘昊和莫惊春全部都赶了出去。
刘昊给正始帝换着冕服,听到陛下沙哑的声音,“黄正合呢?”
“他在地宫外守着。”
正始帝冷哼了一声,“他倒是怂得要命。”
刘昊苦笑:“陛下哟,您下次,下回,可莫要再如此了。若不是太傅坚持要进去找陛下……您要是在里头晕过去可怎么办?”这十条命都不够给正始帝陪葬的。
正始帝扬眉,“夫子说要进来?”
刘昊点头,复低头将腰带扣上,低声说道:“陛下,若是您还未……奴婢现在就让人去提一批死囚。”刘昊是从宫闱里杀出来的阴狠,只是在莫惊春的面前不必显露这份恶行,便从不表露半分。
若他只是那唯唯诺诺的脾气,当年又是怎么能去撺掇小太子换了东宫管事让自己有了上位的可能?
正始帝也不会留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在身边。
正始帝:“不必。”肃穆威严的冕服压在他身上,墨发编在冠帽下,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这身血气怕是得到回去,方才能洗去。
他道:“尚可忍。”
他与疯性共存至今,除非失控,不然正始帝也不是甘于疯狂的蠢物。
“喏。”
待出了地宫,除了正始帝嘴角的破损,倒是看不出半点的问题。
临走前,他在清理一净的石碑前站了站,看着永宁帝的棺床沉默了良久,方才自言自语,“您总是劝我凡事留一线,不必玉石俱焚。可是孩儿仔细思索,过去二十年,又何尝不是这么过来的?
“您挣扎为我求出来的生机,孩儿自然不会弃之不顾。只是这天下我要得,夫子,我也是要得。”
他露出个张扬的笑容,仿佛当真在与先帝说话。
“下回再来见您的时候,他会答应的。”
…
莫惊春带着一身血腥味砸进木桶,背后的淤青在热水滚烫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是冷了结块的头发才最是难搞。他搓洗了好多遍才勉强让那味道散去,莫惊春看着一水暗红头疼,但还是让人再换过一遍,这一回才能真的安下心来泡澡。
咳,今日莫惊春动手的时候,确实带着几分泄愤的情绪。
只是没想到那么巧罢。
莫惊春只要一想到皇帝坦然带着那张嘴角裂伤的脸庞走动,惊呆了一堆官员,便是又笑又恼,感情陛下压根就不在乎这颜面,彻底抛了不顾。
搞得黄正合一直默默看他,让莫惊春莫名不自在,就算真的是他揍了皇帝,那陛下不也摔了他?!
不过认真想来,敢打皇帝的,确实也没几个。
他摸了摸湿润的长发,又摸了摸小腹,对精怪说道,“任务三完成了?”
再离开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动静,但是大军开拔回朝的声音太大,莫惊春听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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