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句之重,他言来却轻,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有些心虚,躲闪着没有再看步故知,而是低头也在看手中杯。
步故知轻笑一声,却在此时显得有些讽刺:“难道不做朝中官,就做不到你说的先贤之言了吗?”
裴昂此刻也皱起眉头,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步故知的意思,但又察觉到其中的离经叛道之意,便下意识地反驳:“若是不做官,如何替百姓做主?又如何有能力扫清世间污秽?”
“你看我叔父,虽只是这东南一隅的小小县令,可他从来秉公行事又爱民如子,不说我身为他的子侄,只当我是个普通百姓,也不得不佩服他为政之清廉,他在这东平县当了十多年的官,从原本的小小书吏,一直到如今的位置,每一步都是由他一心为公的见证。”
“三年前,我叔父在大察*之中得了上上,本可去州府里当个臬台,可东平县百姓不舍,万人请留,我叔父亦不贪图臬台之位,只安心在东平县里当个老父母,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他是个官,又为百姓做了事实,所得到的结果吗?”
裴昂的叔父裴县令,确实是难得的地方上颇有美名的父母官,“爱民如子”这四个字,向来是说出来轻,做起来难,能做到不以权食民膏者尚且寥寥,更别说如裴县令这般治一县如治一家者,在整个大梁也是屈指可数。
东平县能以一县之名,越过其他各地府县,而与州府比肩,确实少不了裴县令十多年如一日的治理。
步故知自不会否认裴县令之功绩:“是,东平县能有如此之发展,自然离不开老父母之治理,可现如今,县中不缺鱼米不缺布帛,甚至不缺银钱,可,缺大夫,缺医药。”
“百姓生活之苦之不公,自有老父母可解,可若是百姓病痛缠身呢?老父母也能以官身除子民之病痛吗?”
裴昂握紧了手中杯,眉蹙如山:“你这是什么意思?县里巫医众多,哪个村没有两三巫医?再不济,县里还留着个万善堂,以供穷苦百姓看病,哪里来的百姓病痛缠身?”
裴昂与步故知是同年所生,月份其实还要略小于步故知。
而当年巫医驱逐中医之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是以,裴昂自生下来,所接触到的从上至下的医疗系统,就已是以巫医为大,辅之中医了。
步故知也知道裴昂很可能根本不清楚其中秘辛,他也无意轻易将此等事告知他人,故只叹了声:“没什么。”
他看向裴昂,能看出裴昂眼中灼灼之意气,对科考,对朝堂,乃至对整个官场都充满了向往,即使知道其中或有阴暗之处,但也坚信自己是那为民做主之人。
“你有为官之志,我敬佩也支持,但我之志,就是在东平县里当个大夫,能解一人之病痛,就解一人之病痛,此谓人各有志,也莫论高低。”
说完就站了起来,想离开学舍。
裴昂也跟着站了起来,还是拉住了步故知,面露难色,几度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季考结束之时本已是日渐薄西,此番与裴昂交谈许久,外面也初现晚景,步故知与款冬说好,今日会去镜饮接款冬,他不想失约,便难得对裴昂有了些不耐烦:“裴兄,究竟要如何,你才让我走?”
裴昂松了手,见步故知真的转头就走,还是喊住了步故知:“你听我最后一句话!”
步故知顿住了脚步。
裴昂走到步故知身边,有意低语:“实话与你说了吧,我来劝你继续科考之事,除了出于我本意,还有祝教谕与我叔父的交代。”
他见步故知不为所动,只好再细细说来:“前几日的时候,我叔父唤我去他府里,而祝教谕也在,他们与我嘱咐,一定要劝你去科考。”
步故知还是没有反应,裴昂又再补道:“我自然也问了原因,但他们不愿与我细说,只说现今之困局,只有你能解,可当我再问是什么困局时,他们又开始语焉不详了。”
步故知稍稍侧身:“替我谢过祝教谕与裴县令之抬爱,我不过一秀才,亦无解局之力。”
裴昂面上疑惑更深:“所以,你也知道是什么困局?”
步故知没有否认,裴昂更想追问了,倒也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有种独独被瞒住的无力之感,好似他是个无用之人,什么大事都不值得托付。
他再深吸一口气,语出有些颤抖:“你,也不肯与我说吗?”
步故知见裴昂受伤之色溢于言表,也有些心有不忍:“裴兄,此事关联甚广,祝教谕与你叔父不告诉你,也是怕牵连于你。”
裴昂本就被步故知这一通软钉子磨下来丢了耐心,再加上他也本不是脾性甚好之人,方才勉强压下的脾气,此刻又冒上了头顶,也没再顾忌会不会被别人听去了,重重喘息几下后,似怒似怨:“好好好,你们都是为我好,什么事都瞒着我,祝教谕喜欢你,我叔父也看中你,只有我裴昂,什么都不是!”
步故知也没想到,谈到最后,反倒是裴昂生了气,但巫医中医之事,确实不可广传,孔老大夫从开始便是对他多有叮嘱,再看祝教谕与裴县令,亦不敢将此事告知裴昂,可见其中形势之严峻。
更何况,祝教谕甚至因此事退隐归乡,那就不难猜出,此事在京中在朝堂之上,诡谲漩涡之剧了。
他知道祝教谕看中他,除了他在十多岁时展现出的科举天赋外,恐怕还有不空法师在其中的指点,亦或是他现今对中医之掌握。
可就他自己而言,实在不敢担此大任,医病不难,医人也不难,但医国医社稷,就并非是一个大夫能做到的了。
若是真的要做那解局之人,这第一步自然是要踏入局中,可一旦踏入此局,就再没回头之路了。
他即使不贪生,亦不怕死,但他怕会牵连款冬,也怕此举不过是犹如飞蛾扑火,又或是如蚍蜉撼树,毫无用处。
但在此时此地,他能在东平县内做一大夫,尽己所能,去解众人之病痛,去传中医之精华,至少是有实处可见的,对于后世之人,亦算有所交代。
步故知心中思绪万千,裴昂亦是自觉委屈不言,一时室内寂静,唯有外间偶有过路人之窃语。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而学舍之内没有点灯,渐渐的,裴昂已不能看清步故知的面色。
方才重言出口,其实气也已出了大半,悔意接踵,只碍于脸面,不肯示弱。
这下两人都看不清互相的时候,反而能卸下一些要强,终是裴昂先给了台阶:“罢了,你们自有你们的道理,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我也未必想知道,只每日读书写论,就够我受的了,也没多长个心出来分担一下。”
步故知也顺了这个台阶:“裴兄,我宁愿如你一般啊。”
正当两人准备出门时,外头忽有一阵争吵,接着就是拳脚之声。
两人心下都暗叫一声“不好”,加快脚步出了门。
学舍院中已悬了三两灯笼,隐约可见院中状况。
只见众人都围向了院中靠近假山的一隅,而那边便是拳脚之声的来源。
裴昂先行一步,一个一个拉开堵在前方的人,而步故知也紧随其后,他二人倒不是要凑这个热闹,只是无法对此等斗殴或是欺凌之事袖手旁观。
越挤近内围,便越能听清争吵,其中一人的声音,步故知与裴昂都很耳熟——是胡闻!
而另一个人的声音是步故知没听过的,但裴昂倒是反应甚大:“不好,是魏子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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