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抚性地拍了拍江遇乐的后背,温热的手掌落在隐忍的肩胛骨上,轻声问他:“这是你的东西?要不要收好,别弄丢了。”
江遇乐闻声转过头,伸手攥紧了那串手链。
他握得那么吃力,指尖发白,止不住地颤抖。
方羲觉得奇怪,将江遇乐蹭乱的黑发拨到耳后,看清了他的脸。
在怎么也稳不住的气息中,一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方羲这才感觉出自己的领口似乎湿了一块,在他抬起脸之后,后知后觉地生出一股凉意。
那些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哗地退去。
窗外树影婆娑,在晚风里沙沙簌簌。
他却觉得,从没有哪个时刻有如今夜这样安静。
第46章 “啧,世风日下啊。”
“你……怎么哭了?”方羲听到自己小心的声音。
江遇乐说不出话,沉默地将那串手链套在腕上,手指攥紧了一下,忽而又松开,扯过衣袖,将它藏进宽松的袖口里。
方羲旁观着他一整串意义不明的小动作,看着那点红将他白皙的肤色衬得更加沉郁苍白,手指无力地垂下时,圆润的腕骨线条凸显出来,变得清晰而锋利。
……他好像一夜之间瘦了一些。
江遇乐哭了很久,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只有水珠汇聚在下巴,大颗大颗地砸在被子上。
怎么哭得这么可怜。方羲心想,应该不是我弄哭的吧?
江遇乐哭了多久,他就近距离地看了多久,等到快哭完了,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要给人递纸巾。
他连忙抽了几张塞到江遇乐手里,看他抬手擦了下脸,忍着抽气声说:“我在想……我要怎么样才能回家。”
“你家住哪儿?俄罗斯的哪个地方?”方羲抓过手机按亮屏幕,主动说,“现在回去一趟不是很快嘛,我给你订张机票,一早就让司机送你去机场——”
“去不了了。”江遇乐垂眼,“他们都死了。”
方羲惊诧地睁大眼睛,心想你不是江连洲的私生子吗?他没死啊,正在给亲儿子办趴体呢……
不过也能理解,这种缺席十八年,只在情人过世之后才露面的渣男亲爹确实不如死了。
“其实吧,你不要因为这个太难过,这届爹妈的出厂质量确实不太行。”方羲认真地安慰他,“我们团平均也只有0.5个爹妈,不管你是孤儿、丧母还是私生子,应该都能找到同类,也不算很特殊。”
江遇乐抬眼看他,忍不住歪了一下头。
“你是上面哪一种?”方羲的手机屏幕已经转到了拨号页,“有需要的话,我不介意替你叫醒他们陪你谈谈心。”
“谁跟你是同类?”江遇乐被他离谱的提议呛了一下,咳嗽几声,“你自己咳咳咳——你是哪一种?”
方羲忙给他接了杯温水,拍了拍他的脊背说:“我不是,我幸运一点。”
他没细说自己幸运在哪里,但话音落下就已经说尽了。
江遇乐举起杯子喝水,湿漉漉的睫毛半垂着,眼底水光潋滟。喝完一整杯,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难怪他们都讨厌你。”
“是嫉妒。”方羲纠正他。
“我也讨厌你。”江遇乐充耳不闻,继续说,“你明明什么都不了解。”
“这不是必然的?除了你自己,谁能百分百理解你。”方羲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恼怒,口吻清醒得近乎残忍,“就算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又能做什么,一起追忆过去,面对面陪你哭?我刚刚问你要不要找个人共鸣一下,一起抱团取暖什么的,你没理我,不就是也觉得不可能。既不想否认自己作为人的唯一和特殊性,又希望有人能完全共情你的痛苦,江江,哪有这么好的事。往事不可追,人还是要向前看的,自己坚强一点吧。”
江遇乐握着杯子,垂头看着杯底残余的水渍,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你不要跟我说这个。”
“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或早或晚而已,逃避不了的。”方羲话锋一转,突然问,“你说你想回家,最想见的人是谁?”
江遇乐沉默了一会儿:“我娘亲。”
方羲略微震惊:“娘亲?我以为你会讲俄语。”
江遇乐又歪了一下头:“……?”
“你等一下。”方羲找出一个号码,在对方接通后点了免提。
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儿子啊,妈妈知道你爱我,但是下次半夜睡不着能不能先去烦你爸?”
是个爽朗的女声,“他一般睡得比我早,更能抗住你——我看看啊,凌晨三点,这么沉重的爱。”
“妈,”方羲直截了当地问,“你介意无痛再多一个儿子吗?”
江遇乐愣住了。
电话里的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多十个也养得起,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吧,要加户口的时候再来找我。”
“行。”方羲语气轻松,“你早点睡吧。”
“等等,”对方突然问,“我这个小儿子长什么样?”
方羲偏头,看了江遇乐一眼。他两只眼睛睁得滚圆,眼角还带着一点未消去的红肿,看起来又傻又可怜。
方羲带了点笑意回答:“林理说他比我好看。”
妈妈秒懂:“黑长直巴掌脸是吧,他从小到大就只喜欢这一个类型——我也挺喜欢,改天带回来给我看看。”
“知道了。”方羲拍了一下江遇乐的脑袋,“说‘妈妈再见’,噢,你喊娘亲。”
江遇乐撇开头,脸颊微鼓起,嘴巴闭得很紧。他朝另一边看去,不搭理方羲,眼睛仍然是红的,脸上的泪痕却早已经干透了。
方羲不再逗他,将早已经挂断的手机放在一旁,温热的掌心攥紧了江遇乐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指,只说了一句:“没关系,不用害怕。”
方羲没有试图完全理解过任何一个人,他的人生从来都是坦荡顺遂的,既共情不了,也无意去品尝别人的苦楚。他只会用他自己的行为逻辑代入一切,然后理所当然地以为困扰他人的一切难题都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这一套做法在大多数时候都不管用,甚至起了反效果,比如在第一步就把嘲讽效果拉满——因此树敌无数,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狂扎他小人。
同样的,在江遇乐身上也不会管用。
因为他失去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可以被称作“娘亲”的人。
江遇乐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水杯递给方羲,让他放回到床头柜上,然后避开自己哭湿的那一块,钻进被子里。
“我睡了。”
方羲伸手把他的脑袋捞出来,将被子掖在颈侧:“你都睡两天了,怎么还睡。”
江遇乐不理他,第二次把脑袋埋起来,方羲看不惯,又伸手过来,江遇乐张开嘴,转头就叼住他的虎口,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嘶。”方羲吃痛缩回来,看清自己手背上一左一右对称的两个小坑,因为咬穿了一层浅皮,很快渗出血,变成两颗对称的小红点。
“你到底什么品种?恩将仇报是吧。”方羲将手伸到江遇乐眼前,让他看清楚他干的好事。
江遇乐又要张嘴,方羲怕再挨他一口,打算钳住他下颌时,江遇乐含住了他,滚烫的舌尖在两个小口上舔过。
“你——”
话刚说出口就断了。
江遇乐将血点舔干净就吐出去,重新合住眼,没再跟他闹。
方羲的喉咙有点干,他的手搭在自己腿上,可柔软的触感,湿漉漉的被含住的感觉似乎仍残留在虎口。
热意会传染,叫他手心也跟着发烫。
江遇乐睡着了,这一晚就只有方羲和林理被折腾,看着点滴瓶的余量,踹起来给人拔针。
第二天上午十点,江遇乐是被于森森的门铃声吵醒的,手机铃声也在响,可是没有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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