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怎么会看不出来?
爷爷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从宋皎开口喊“爷爷”的那一刻,宋爷爷就认出来了。
可是他从来都不跟宋皎提起,在宋皎不小心露出马脚、慌乱掩饰的时候,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爷爷害怕吓到这个迷路五年、好难好难才找到家的孙子。
“爷爷……”
“不要怕,不要哭。”宋爷爷帮他擦去眼泪,“爷爷永远爱护卯卯。”
*
当天夜里,宋爷爷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宋皎慌了神:“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明明白天还好好的……”
大夫们暗示他,试图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
回光返照。
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但人人都沉默不语,走进走出也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大夫们给宋爷爷施针,宋皎站在一边,紧张地盯着床上,老黄狗趴在他脚边,也懒懒的。
没多久,大夫们就收起银针,宋皎连忙问:“好了吗?这样是好了吗?”
大夫们看了他一眼,用他们认为已经是明示的目光。
宋皎愣在原地,不肯去想他们的意思。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宋皎怔怔地转头去看。
是那个装着解毒丸的匣子,他放在桌上,被一个经过的侍从碰倒了。
匣子摔在地上,里面包装用心的解毒丸散落一地。
侍从们连忙蹲下去捡,宋皎也要跑过去捡,却因为表现得太过悲痛,被旁人拦住了。
他看起来不太好。
宋皎一边试着挣开束缚,去捡药丸,一边直接说出来了:“系统,再从商城换一点解毒丸……再从商城换一点,求你了,求你了……”
侍从们把他拉住,系统只能应道:“好好好,你别哭,全部都给你,全部都给你。”
宋皎被人按着,旁人都以为他要吵闹,可是宋皎看见床上躺着的爷爷,马上又安静下来了。
嘘,爷爷在睡觉。
*
人都退出去了,宋皎独自一人,在爷爷床边守了一夜。
天色蒙亮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盔甲摩擦的声音,随后房门被打开,榻上的宋爷爷仿佛有所感应,也睁开了眼睛。
宋皎惊喜地唤了一声:“爷爷……”
宋爷爷的声音却比之前都要小,倘若不是看见他嘴唇在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说话。
他抬起手,碰了碰宋皎的脸颊,下一秒,盔甲上还带着晨露的谢老当家就到了床边。
“扑通”一声,谢老当家在榻前的地板上坐下,他神色焦急,紧紧地握住宋丞相的手,喊了一声:“丞相。”
宋丞相垂下来的眼睫颤了颤:“陛下,一统天下未竟,我要先走一步。”
谢老当家喉间哽塞,嗓音粗哑:“你别胡说,别胡说,治得好,治得好。”
宋丞相继续道:“我走之后,不必挂丧,陛下勿念,战事为重。”
他顿了顿,重新蓄起一点力气,就开始说话:“战事请陛下多上心,陛下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往后行军,务必三思。”
“你别说话,省点力气。”谢老当家肯定是没听进去的。
“国事可问太子,太子忠厚,稳扎稳打。”宋丞相咳了一声,但很快就忍住了,“陛下与太子父子一心,一统天下可期。”
谢老当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不要,老子不要,老子就要问你。”
宋丞相笑了笑:“我生平一大遗憾,便是蹉跎了四十年,在四十岁才遇见陛下。他乡知己,相见恨晚,屈指算来,短短十年。”
谢老当家连忙点头:“对,十年,十年还不够。老子命令你,好起来,再来十年,再来十年。”
宋丞相脸上仍带着笑,抬眼看向宋皎:“还有一个遗憾,卯卯才十七……不能看到卯卯束冠……”
谢老当家道:“能看得到。”
“看不到了……”宋丞相道,“把我箱子里,那个白玉冠拿出来。”
谢老当家转头要吩咐侍从,想了想,还是自己上前去拿。
他很快就拿着白玉冠回来了:“问学,问学,拿来了。”
“卯卯……”
宋皎被谢沉扶着,脸上都是泪水,他推开谢沉的手,然后上前:“爷爷。”
宋丞相对谢老当家道:“我没力气,陛下,你给他戴上,从今往后,卯卯就是陛下的亲孙子,陛下照顾他,别让他受委屈。”
宋皎坐在谢老当家面前,谢老当家小心翼翼地给他束头发,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谢老当家转过身,握着宋丞相的手:“来,你来,你这个亲爷爷来。”
宋丞相勉强支起身子,被谢老当家牵着手,给宋皎束头发。
宋皎背对着他们,早已经泣不成声,身形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宋皎感觉放在他头发上的手滑了下去,宋皎猛然回头,正好看见爷爷闭上眼睛。
就像是眨眼一样。
可是这一次闭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他的手也落下去了,谢老当家试着握住他的手,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握不住。
谢老当家极少极少地用上了自己的自称:“宋问学,朕现在下旨,朕命令你马上睁开眼睛,马上坐起来,马上和老子说话。”
他回过头,大喊道:“快拟旨,让宋问学睁开眼睛,快!快啊!”
宋皎坐在榻边,抱着爷爷,脑袋靠在他的心口,怔怔的,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沾湿被褥。
谢老当家捏着绢帛、刚写好的圣旨,站在床边:“宋问学听旨,宋问学听旨……”
他一刻也闲不下来,声若洪钟地念了好几遍圣旨,又抓起宋丞相的一件衣裳,不顾众人阻拦,爬到了屋顶上。
他将宋丞相的旧衣裳展开,举过头顶,一边还在念圣旨,声音传得极远,穿透云霄。
众人劝不住他,只能随他去了。
底下事情多,要给宋丞相穿衣裳、束头发、买棺材,都是太子在调度。
侍从们忙起来,渐渐地,竟然忘记了谢老当家还在屋顶上。
一直到这天夜里,打更的人隐约看见屋顶上有一个人影,举起灯笼一看,才发现,陛下还在屋顶上。
他垂着头,颓丧地坐在屋脊上,怀里还抱着宋丞相的旧衣。
侍从们拿来梯子,挨个儿上去劝,可是谢老当家就像是一座倒塌的山一样,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后来太子上去劝,他也不为所动。
最后太子从梯子上爬下来,道:“去看看卯卯怎么样了,看他能不能过来一趟。”
侍从们便过去看。
宋皎白天给爷爷换好了衣裳,染了头发,宋爷爷一头乌发,连胡须都是黑的。
地上摆着烛台,此时他和谢沉正坐在床边,也不哭了,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爷爷。
侍从们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轻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宋皎缓缓地回过神,站起身。
他爬上屋顶,在谢老当家身边坐下。
“谢爷爷。”
除了这一句话,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他自己都难过得难以开口,怎么还能安慰别人呢?
爷孙两个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老当家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
他的头顶就是一轮明月,借着皎洁的月光,底下人全都看见了。
谢老当家的头发胡子,原本“怒发冲冠”的粗硬的头发,原本比脸还大的大胡子,一夜之间,全都白了。
像月光一样。
谢老当家在屋顶上又待了一会儿,便拍拍宋皎的手臂:“走吧,咱们下去了,在上边吹风要着凉,等会儿你爷爷又骂人。”
谢老当家先爬下屋顶,而后宋皎下来,谢老当家就在下面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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