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街坊也传,说沈云言每次自边塞回来,都会带好多新鲜玩意,怕不是有了心上人。却不想众人眼中“送心上人的”东西,最后都到了沈孟枝手里。
这次沈云言带回来的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拿给了沈孟枝看。
幼时沈孟枝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很多事情都无人教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外界的一切接触都源于沈云言。
他对外面的事物感到格外新奇。于是戳了戳这古怪的盒子,听见里面传来的奇怪声音,似有东西攒动,不由睁大了眼睛,看向对面正噙着一抹笑的兄长。
沈云言打开盖子,将里面扭动的胖虫子给他看了一眼,沈孟枝立刻缩了手。
沈云言就逗他:“猜猜这是什么?”
沈孟枝摇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虫子,那样子有点惊奇。
“这叫蚕,”沈云言两指捻起一只,“燕陵南边人家擅长缫丝,家家户户都养蚕,我买了几只,带回来给你玩。”
沈孟枝这才反应过来,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几步,伸出手戳了戳。
他小声道:“好奇怪。”
“等过些时日,它便会吐丝,丝再聚成线,”沈云言垂眸,把蚕放在他手心,“就可以制成衣物了。”
绿色的蚕在手上扭动着,触感格外痒也格外软。沈孟枝学着兄长的样子把它抓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盒子里。
沈云言又开始掏自己的衣兜,抓出一大把糖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包用油纸封好的点心。
“路上买的。”他笑吟吟道,“我记得,家里有个小孩喜欢吃甜的。”
沈孟枝手里被塞了一大把糖,塞得很满很满。他眨了眨眼睛,平直的唇角轻轻抿了一下,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嘘!千万别告诉咱爹。”沈云言鬼鬼祟祟道,“他怕你吃坏了牙,知道了肯定要揍我!到时候兄长就不能给你买糖了呀……”
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一次。到最后沈云言被追着打了一顿,东西却没被没收——因为沈太尉面对着小儿子这张脸,根本说不出要收回糖的这种话来。
沈孟枝拿起一颗,撕开糖衣,放入口中。绵软的清甜香味转而充斥口腔,令他有些贪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兄长,你这次也是春分后走吗?”
沈云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兄长下次回家的时候,帮你买回来。”
沈孟枝摇了摇头,只是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如今只到沈云言的腰间那般高,看人时需要仰着头,也只有这时候,才显得如同平常孩子一样,渴慕着至亲之人的偏爱。
沈云言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发顶。上阵杀敌如切瓜砍菜般寻常的少年将军,如今轻声细语地哄着年幼的弟弟:“我答应你,下次早些回来,好不好?”
话说出口,他有些心虚,因为一直以来自己都是用这副说辞来应对自己弟弟的。
对方也心知肚明,却没有戳破,垂着眼睫,半晌,轻轻道了声“好”。
沈云言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想了想,提议道:“还记得之前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闻言,沈孟枝先是不解地抬起头来,随即想到了什么。
“还记得规则吗?我们两个都不许说话。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沈云言笑着说,“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愿望。”
这简直是为沈孟枝量身打造的游戏,只要他想,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可沈云言不行,因为若到了沈恪面前装聋子做哑巴,沈太尉会把大儿子连夜打包扔出府,所以这个游戏从来都是沈云言输。
沈云言也知道自己菜得彻底。不过他的目的从来也不是要赢,他只是想让沈孟枝赢。
然而奇怪的是,自己的弟弟每次赢后,却并不提愿望,而是说要想想再说 。这样下来,沈云言已经欠了他足有三四个愿望。
这次的结果自然也是沈孟枝赢,只因沈云言中途被老管家拉走,说是外面有人来找。等他走后,沈孟枝便从桌上拿了一把刻刀,在墙上又添了一道。
那里已经有了四道划痕,加上刚刚一道,正好五道。他摸着深浅不一的刻痕,笑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沈孟枝是数着过的,过了年,春分便来得格外快,没过多久,那窗台黑盒子里的蚕就开始吐丝了。
沈孟枝将吐出来的丝一日不落地收了起来,学着书本上缫丝的样子,将蚕丝攒成了一根根的细线。细线结成结,穿上玄玉珠,便做好了一枚剑穗。
收集的蚕丝不多,只够他做两枚剑穗。而等吐完丝后,那几只蚕也无声无息地死掉了,沈孟枝将它们埋在了院子里。
沈云言走的那天,他将一枚剑穗送了过去。
剑穗上的结系的歪歪扭扭,甚不美观,沈云言却如获至宝,当即把弟弟的剑穗绑到了自己的佩剑上,还炫耀般在府上走了个遍,从家仆到管家,逢人就夸个没完。
沈孟枝看着他从天亮转悠到天黑,一直转到临行前。沈府里点了灯,沈云言站在马匹前,一脸笑意地与众人作别。
因为有外人在场,他不能露面,便躲在谁人都注意不到的阴影里偷偷看了几眼。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沈孟枝不太想算。那日子太长了,不刻意去想反而会过得快些。
眼看沈云言已经出府,他转过身,准备回去。
——“醒醒。”
一道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中响起。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忽然涌上他心头。沈孟枝极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找到让自己不安的来源,可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变得扭曲起来,连带着众人的身影也烟消云散。
——“醒醒。”
他心跳变得又快又急,踉跄着向后退去。
——“这只是一个梦,真正的沈云言已经不在了。”
沈孟枝呼吸一滞,眼前的景象应声一寸寸裂开。
猛烈的头晕目眩后,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向后倒去,可身体落入的却不是柔软的草地,而是又冷又深的黑色漩涡。
他极力想要回忆起有关沈云言的一切,可记忆却始终在他走出沈府的那一瞬间断掉,停滞不前。
沈孟枝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一点点冰冷了下去。
原来……那晚,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沈云言。
此后更名改姓,入褐山书院,再也没有人会从边关给他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千方百计地逗他笑了。
他有些恍惚地躺在原地,黑色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的口鼻。一阵突如其来的热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烧得他浑身都滚烫起来,可还是止不住地冷。
这烧来得气势汹汹,将头脑也陷得昏沉,沈孟枝上一次烧得这么厉害,还是十多年前在沈府的冬夜。那年他才六岁,冬日里无缘无由大病了一场,把尚在营中的沈云言也吓得一溜烟跑回了沈府。
沈孟枝烧得意识朦胧时,忽然听见耳畔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睁大了眼睛,视线隔着薄薄一层雾气向前看去,可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
他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好像很远,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可又似乎眨眼就会不见。
那人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用诱哄般的语气,低声道:“孟枝,听兄长的话,把药喝了。”
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是发愁又是叹气:“真不喝啊?……我悄悄告诉你,这药可是咱爹照着药方亲自熬的,谁去他都不放心!老爷子平日里哪进过厨房啊,把脸都熏黑了。”
沈孟枝动了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云言又道:“不过我知道你怕苦,趁他不注意,放了一大勺糖,肯定甜!”
他的声音亦近亦远地飘在沈孟枝耳边,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透过他,在跟十多年前的自己说。
眼看沈孟枝还是不说话,沈云言盯了不听话的弟弟几秒,转身佯作要离开,嘴上道:“好吧,你觉得兄长烦是不是?那我走了,唉,也不知道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来……”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