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白殊察觉他的目光,转身走过来问句“怎么了”,才醒过神,挠着后脑讷讷道:“郎君不愧是修炼过一百二十年之人,和原先都不一样了。”
“哦?”白殊目光微闪,“如何不一样?”
知雨比划着道:“郎君以前病弱怕冷,出门总要裹紧斗篷,微微含胸,想到外面人多,还总会蹙着眉。现在则是立如松柏,和颜悦色的,像话本里那些仙人一样。就是这黑黄色的貉裘不好,配不上郎君的风仪。”
白殊失笑,他只是上辈子受训练养成了习惯,无处可倚靠时就会自然而然地站得笔挺。
小厮对自己深信不疑是好事,但该提醒的话还是得提醒。白殊说道:“你倒是会夸人。不过修炼一事不可多提,谨防平日间说漏了嘴。”
知雨嘿嘿一笑:“郎君只管放心,小人的嘴可严着呢!”
白殊看向马车:“东西可装好了?其他的都是其次,钱不能拉下。”
知雨拍了下放在车厢前的木箱:“铜钱全在这儿,金银放在车厢里,装衣物和细碎用品的箱笼绑在车顶上。都已经归置好,郎君上车就能走。”
他摆下脚踏,刚要伸手去扶白殊上车,院门口却突然冲进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下打断两人动作。
那汉子几步过来拦在马前,急切地问:“怎地还装上了行李,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白殊转眼过去,认出这是田庄的庄头,最近还来问候过自己一次。庄头是继母的人,必然肩负着对原身的监视之责,白殊虽不会和他计较,却也没给他好脸色。
“回家。”白殊淡淡地应过一句,径自踩着脚踏上车关门。
知雨对庄头露出个假笑:“公子要回国公府,庄头莫不是还想拦着公子不让走?”
白殊在这田庄里住了九年,前几年知雨不清楚,但自从他跟了白殊,这些年可着实给庄头填了不少钱,才换得主仆两人过得舒心些。
庄头脸色微变。看这架势,今日要想留住人必得动手才行。
可他一个连去府里禀事都只能见到管事和嬷嬷的下人,真要弄得这病怏怏的公子出点差子,夫人哪怕心中暗喜也不会护着他,甚至还会为了在国公面前撇清关系而重罚他。
何况,前两天他让人去府里报信说公子缓过来了,那边还传回话来,要他拣着好东西给公子补补身。换句话说,夫人并不想这时候让公子出事。
庄头片刻间便拿定主意,侧身让到一旁,赔笑道:“不敢不敢,某就是问一声,心里头有个数。小郎君一个人驾车能行吗?要不要再找两个人沿路护送着。”
知雨再次一哂:“不用了,这两年里不管是请杨老大夫还是送公子进香,哪次不是我自己一人。”
说完,他侧身往那口装铜钱的木箱边一坐,抓起马鞭甩个空响,便赶着马向院门走去。
庄头跟在马车侧边,一路陪着走到田庄院落的大门。大门处有三个壮实的青年守着,庄头又挥手示意他们拉开门让开道,目送马车出去。
青年们围在庄头身边问:“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人家公子要回家,我们哪好拦着。”庄头撇着嘴说罢,马上又分派任务,“三公子病弱,马车走不快。你们两个跟在后头,如若发现他不是回京,便速速回来报我。你去牵匹马,快马跑回城去,一定要赶在三公子进国公府之前告知夫人此事。”
那三个青年点头应下,分头散了。庄头看向外头路上远去的马车,歪着嘴轻轻哼了哼。
此时赶着马车的知雨也在透过车门上的小窗和白殊说话。
“郎君,小人敢打赌,庄头肯定会派人跟在车后头。”
“爱跟便让他们跟。”白殊懒洋洋地道,“等进了城,先去寻刘家表兄。你可知他在何处落脚?”
“好嘞。”知雨亮嗓子应道,“郎君放心,小人知道。上月底小人进城打听那谶语,就是去找刘家郎君帮的忙。”
马车便在两人的话音中慢慢前进着。
张峤匆匆走进东宫寻人,被引到书房当中,太子谢煐正蹙着眉头看账,东宫大宦官冯万川随侍身侧。
谢煐抬头瞥他一眼,下巴向着靠近案几的一张圈椅微微一扬:“坐。怎么这时候过来?”
张峤行了礼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冯万川递来的水杯道声谢,才饮一口便放下,说道:“臣查清了西郊那庄子。”
谢煐看了多半天的账,脑子里满是各种数字,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峤指的是几天前黄昏时分火凤云霞“指”的那处田庄。
他端起自己手边杯子喝口水,说道:“都三四天了,亏难你还记挂着。”
“怕里面住着女客,不好明着打听。臣的人七弯八拐地想法子问,再多方印证,是以多费了些时日。”张峤边说边用目光瞟冯万川。
冯万川也乖觉,告声罪便自觉走出门,还给两人将门关上,再把候在门边的小宦官赶远了,自己守着门口。
听门外没了动静,谢煐问:“说吧,那里住着哪家女郎。”
“要是位娘子倒好了……”张峤苦笑着,继而压低声音,“是齐国公三子,白殊。他十四岁便去了那处长住养病,今年已是第九年。”
谢煐奇道:“既是个男的,便和谶语无甚相关。你还赶着来报?”
张峤一手压在案几上,向前倾着身,声音压得更低:“可臣打听到,齐国公前段时间也递了八字,还一连在宫里逗留两三日未回府,这几天面圣伴驾的时间也不短。”
谢煐食指在案面上轻点,过了片刻才问:“他家里有适龄娘子?”
张峤:“白家大娘年方十二。”
谢煐抬眼直视他:“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峤的声音已经压到近乎耳语:“雄为凤,雌为凰。”
谢煐微眯起眼:“你方才说,白殊十四岁住过去,今年已是第九年……白泊的儿子,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张峤已经将最令自己心惊的猜测说出了口,此时稍微放松些许,直起身子道:“他是齐国公元配生的嫡长,而国公府现在的主母是宁安公主的女儿。”
谢煐讥笑:“为了国公爵位苛待元配之子,我那位表姑可一点没学到姑祖母的慈和。”
张峤续道:“除了貌同潘宋,那位白三郎在外的名声都不是什么好话。为人孤僻、不识礼数、不敬父母、不睦兄弟,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刻意传的。可他到底还是齐国公亲子,即便再不上心,齐国公难道真舍得送与那位当个弃子?”
谢煐倒是并不意外:“白泊此人心黑手毒,为了权势甘当那人最凶残的一条狗。一个不受宠的儿子罢了,于他而言还真算不得什么。”
“他们再如何筹谋,若是国师不点头,也作不得数。但……”张峤面露烦恼,“偏偏齐国公才递上八字,转天就出现火凤霞云,还恰好和白三郎有关联。难道那白三郎真是应谶之人?”
他话音刚落,房门突然响起几下略微急促的叩门声,还伴随着冯万川的低喊。
谢煐应声“进”,冯万川推门进来,又仔细地将门重新关好,才快步走到两人身旁,躬下身子一副要说秘事的模样。
“紫宸殿那边刚送过来的消息,说是国师已寻到‘火凤’……”冯万川的声音又轻又急促,“竟是齐国公府上的三公子!天子如今正召相公们去商议太子娶亲一事!”
紫宸殿乃天子日常议政之所,东宫自然要往那里安插人。只是嘉禧帝防得严密,谢煐的人进不去核心,探到的消息总有滞后。但即便如此,都已是殊为不易。打探内廷事、泄露禁中语,这些真正论起来皆是杀头之罪。
此时谢煐和张峤听得这个消息,禁不住对视一眼——居然和他们方才的猜测丝毫不差。
张峤道:“有何公与李公在,或可劝住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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