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是时间(59)
之后的六个小时,他一边思考着那些文字和标点的具体含义,以及藏在它们背后的意义,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天亮,等待那个中午的约定。
仲秋已至,天气真的变冷了,裹着毛衣窝在房间里依然会冻得簌簌发抖,晏羽看了眼时间,差不多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他推着轮椅到衣柜里取出一套洗好的干净的校服换上,今天他是要上学的。
早餐桌上再无他人,阿姨看见晏羽准时出来,知道他这是要去上学,赶忙端出新蒸的蛋饺和温豆浆。
“小羽,睡得不好吧?吃不消就在家里休息一天,身体要紧哒。”阿姨满脸掩饰不住的担忧,本来最近就瘦得厉害,变着花样地饲喂也不见效果,今天状态差得更加明显,眼窝下一片淡青,嘴唇上找不出半点血色。
晏羽冲她笑了一下,像是安慰,“我没事的,今天学校有重要活动,不好缺席。”
实际上学校今天开运动会,真真是跟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一个人在教室里枯等了大半个上午,面前的习题一个字也没进到他脑子里,晏羽这才跟王老师请好了假提前离校。
康靖十分守信,早上七点刚过便带着司机从莲城出发,高速上因着大雾交通管制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但他还是在十点刚过便赶到了梅川。
这一路上,每到一处标志性里程,他都会给晏羽发送一条定位,像是告诉他不用担心,他正在十万火急地赶来。
“耕莘路,还有五分钟到学校。”
这应该是最后一条定位消息了,晏羽将书包锁在储物柜里,孑然一身推着轮椅迎了出去。
刚转出校门,他便看见一辆莲字牌照的深棕色保时捷Cayenne沿着大路疾驰而来,随即减速停在他面前。
康靖不等司机下车开门,便先一步从后座上开门走下来。
他今天大致是做好了一整天不去上班的准备,穿着略显休闲,但也只是略显,毕竟他的外表就给人一种很职业的感觉,即便是奶油色的休闲西装配咖啡色西裤,这种冰淇淋模样的组合。
“小羽,你还好吗?”康靖屈膝蹲到他面前,这是一种平视的尊重,他全然不顾自己那条价值不菲的西裤会被膝盖顶出穿一次就得报废的鼓包。
晏羽迎着他的视线,很坦白地摇了摇头,瞎子都看得出来他不怎么好。
这个人的心疼表情做得实在太真了,丝毫没有表演的做作,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小心地走了一圈,眸光中满是怜惜,“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肚子饿吗,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边吃边聊可以吗?”
你平时看我父亲,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吗?
演得如此投入,是因为我这张像极了他的脸?
“可以先上车再说吗?”晏羽看了眼覆手等在一旁的司机。
康靖站起身,像他这样通体都写满‘我有洁癖’的人,居然没留意裤腿上蹭到了灰尘。
“好。”
Cayenne的底盘不低,晏羽连续窝在轮椅上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撑起身体把自己挪上车。
康靖伸手过来想帮忙,被他一把挡开,“我可以。”
坦白讲,他现在不仅仅是双腿毫无知觉,连腰部以下都是木的,幸亏迫着自己好好咽了一份早饭,不然估计这样不太好看的姿势也没法上车。
康靖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吃力地挪上车,胸口喘得波澜起伏,再扶着两腿摆正,一张脸难过得像要死过去一般。
“你喜欢吃什么?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附近有几家店,或者远一点也可以,你决定,这里我不熟。”
他明显是在讨好,语气却不卑微,果然是个做助理的天才。
晏羽转过脸去,目光直落进康靖颜色略淡的瞳仁里,笃定道,“带我回莲城。带我去看看我爸爸。”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康靖,没错过他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那种杂糅了震惊、错愕、伤痛、愧疚,无言以对却又无怨无悔的复杂神情。
精彩表情过后,康靖勉强调整回之前的微风和煦,脸色已是多云,“小羽,你说有事情需要我帮助?”
用不着他好意提醒,晏羽自然没有忘记昨晚自己的那个卑微求助。
“是的,但是现在不需要了。”
“带我回莲城,带我去见我父亲,你不敢吗?”
康靖就那样注视了他一会儿,敛眸对司机说,“走吧,我们这就回莲城,夕岚湾墓园。”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饱含水汽,仿佛此时并非干燥的凉秋,而是濡湿的仲夏,那个晏啸开始长眠的季节。
司机一路上狂磕咖啡,他没敢以疲劳驾驶危险为由申请休息,毕竟身后这二位颜色都相当不好惹。
“小羽,我们在服务区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你身体不好不能挨饿。”康靖主动提出。
晏羽点头答应,不过他答应的只是让司机休息、吃饭,并不表示自己也要听话地一起吃。
是以餐桌上出现了两位主角沉默对峙的尴尬场面,司机觉得自己吃下多少大概都难以消化,恨不得直接将脑袋割了把套餐倒进食管里然后赶紧滚回车上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不合胃口的话,我们换别的。”康靖有的是耐心,毕竟服务区这种地方也不是米其林三星,选择实在有限,而且每种选择都不怎么样。
“我吃不下。”对着你。
他不吃,康靖也陪着挨饿,就这样,两个人硬生生在油腻喧嚣的服务区餐厅里,对着两份套餐干坐了半个钟头,引得无数路人侧目。
父子赌气?
为给儿子治病走投无路的父子俩?
三人再次出发,下午两点钟左右到达莲城的夕岚湾墓园。
非节非假,祭扫的人不多,散在偌大的园子里更是互不相见,仅偶尔几声鸟鸣远近相闻,更衬得这里清幽寂寥。
康靖还是第一次在登记簿上‘祭扫对象’一栏填写晏啸的名字,因为他带着对方的亲生儿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来看看他了。
夕岚湾墓园在莲城属于很高档的墓园,这里的管理自然也比较严格,每次的访客都要登记才能进入。
当初晏家为了禁止闲杂人等(主要指康靖)进来祭扫晏啸,仅允许逝者的直系近亲属进入,但凡有其他人想要祭扫,必须通过远程视频征得家属同意方才能进入园区。
而且按着园区的管理规定,不按照登记内容祭扫其他逝者的访客是要被礼貌请出去的,毕竟物业费高得离谱,没道理让你进了小区就可以随便打扰别的住户休息。
这种严酷的规则当然也不是庄美婵定下来的,而是晏羽的祖父晏长彬。
“你祖父不希望我来打扰他。”生不能断,死不复再见,有种距离是比阴阳永隔还更遥远的。
康靖推着轮椅沿无障碍通道一路向着缓坡的高处和深处走过去。
这里风景的确优美,沉肃静谧,是个安息的好去处,连墓碑之间都宽敞独立,邻里之间互不打扰,容积率低到令人发指。
只是也真的冷清,环境温度低得像要闹鬼,如果没有至亲至爱之人不时来看望,应该非常孤独吧。
“你想来还是能来的。”
“是的,”康靖重重呼出一口气,大概是一路负重上坡他也有点体力不支,“我在他附近也买了一处,这样就可以经常来看看了。”
墓园也算广义的房地产行业,只不过这里不限购,也不管你是否刚需(买了就入住),钱多随便买几处过来看着玩儿也是没问题的。
一直走到近坡顶,在一处汉白玉墓基和黑色墓碑前停下来,这里便是他父亲晏啸的长眠之地了。
墓碑上方嵌着一个黑白小照,选的是晏啸端严冷肃的表情,似乎存心不让祭扫他的人心情舒畅。
康靖将晏羽推到正对墓碑的位置,锁好刹车。
两人来得太仓促,没什么准备,只在墓园经营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束雪海菊,被晏羽一路抱着带到了父亲墓前。
晏羽也只是第二次来,受伤的最初半年他离不开病床,连坐起来都困难,后来好容易复健到半自理的状态,在离开莲城之前被祖父带着来过一次。
如果没人带他来,那段又长又陡的无障碍他大概只能爬着上去。
康靖单膝跪在墓前,掏出口袋里的一方白色帕子将墓碑上下前后仔细擦了一遍,他的动作缓慢而温柔,就像精心对待一件心爱之物。
晏羽的目光冷冷落在他的侧颊上,那里有阳光透过树荫洒落下来的温暖和这张脸的主人自带的温润,恍如不受外物影响。
“康叔叔,在我父亲面前,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这一句质问毫无气势可言,尾音颤得厉害,像是根本无力承载那个答案。
康靖折好帕子重新收入口袋,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这一路上的三个小时,他不是毫无准备,却也难以启齿,毕竟,他面对的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他在心里视为至亲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的孩子。
重新戴上眼镜,康靖转身郑重地站在晏羽面前,恰好跟墓碑保持着比肩的角度,好像他们在一同给出这个深埋了不知多久的答案。
“我和晏啸,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同窗;
是共同进退的雇员和老板,互相扶持的合作伙伴;
是,彼此深爱的,恋人。”
彼此深爱的,恋人!
晏羽感觉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收紧的五指死死捏在雪海菊的花茎上,任凭尖锐的木枝刺破掌心。
很好,他总算是亲耳听见这个答案了,和他辗转想了整个晚上,找了无数个蹩脚借口和假设努力推翻的猜测完全一致!
突如其来的真相有如惊雷下暴雨如瀑滚滚飞落的利刃,瞬间便能剐得人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侧夜未眠的疲惫,久未进食的虚脱,摧枯拉朽的震惊和深入骨髓的疼痛,所有这些足够让凭着一个意念支撑至今的晏羽被血淋淋抽空每一寸脊梁,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看不清康靖的五官。
那个垂立在墓碑一侧的影子,活像他父亲留在阳间的一片魂魄,他真是宁愿大白天见鬼,也不想再看见眼前这个人!
晏羽抬手按在胸口上,极力屏住心脏跳动时带出的绞痛,忍耐着急促呼吸激起的腥咸,他清澈的嗓音几乎是瞬间变得嘶哑,“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晏羽努力仰起头,看向模糊不清的康靖,“2004年7月13日,晚上十点零三分的那个电话,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打的?!”
第60章 10魇
是不是你打的?!
羸弱不堪的少年几乎用尽全力喊出这句良心的拷问,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带走他身体里所剩无几的余温。
他面前那个高大的影子似乎瞬间就垮塌下来。
冰淇淋融化了,童话故事并非都有一个美好结局……
康靖跪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孩子面前,泪流满面,哭得比一个孩子更加无措。
“对不起,小羽,对不起……我对不起晏总,对不起你,我没有一天不在为那通电话后悔,对不起……”
一通毫无缘由的电话,只因他突然在睡前想听一听爱人的声音,随口对他说了句,我想你了,真想马上见到你。
晏啸陪在家人身边,只能一板一眼地装模作样,但他只有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思念,这种感觉……有一点戳心,也有一点刺激。
这样的康靖像个矛盾的促狭鬼,跟平时那个严谨谦恭的康助理判若两人。
结果,心愿得偿,的确很快见到了,晏啸硬撑着将重伤的儿子送到医院,堪堪赶上同穿着睡衣疯跑过来的康靖见上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