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悠扬婉转,娓娓而来,恰似一缕和风,舒缓了众人绷紧的情绪,将一室凛冽都吹走了。
见荀采秀眉渐渐展平,气息柔缓下来,荀光这才凑到她耳边,轻言几句。
荀采细眉蹙了蹙,开口却还是一样干脆利落,“这些事,现下当告诉公达如此,我来安排。”
……
侍从点起灯火,铺上席垫。
玄衣配绶,深沉稳练的中年官吏,被阿姊引进屋来。
荀光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与陌生男子交谈正事,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在下荀攸,荀公达。”荀攸拱手一揖,“忝居御史中丞之位。”
“我知道。”荀光屈膝还礼,抬手示意,姿势稍有些僵硬,“请坐荀御史执掌长安及天下机要,兄长十分信重。”
“御史台监察百官,不过职责所在。”荀攸入席,从容跪坐下来。
“是,”荀光短促的应了一声,与他相向而坐,“有几件事,我要告诉兄长,阿姊道,如今告诉荀御史也是一样。”
荀采见二人坐定,自出门外看火。
荀光定了定心,开口便流畅了,“去岁,我偶见两个中年文士自王司徒府出来,当时略觉眼熟,便在心里记了一记。后来,我去太学后林书阁买书,恰又看见了其中一人,换了布衣短褐,正在那里执役。”
“这也不算什么,再后来,蔡公便自印刻了纸书贩售,开始我尚不察觉,但不过半年,书便出了五六卷,都印刻得极为精美,当时我觉得奇怪,便找阿姊问如今图书印刻之事,阿姊便去问了少府的工匠,照此印来颇费人工,
虽如今民间亦有书肆印书获利,但本业工匠并不多,这样字数多的新书,又刻得这样快,一般书肆都寻不了这么多工匠。
“族中有造纸工坊,我也遣人问了,去岁关中竹子自死,纸价亦贵,这样一册书卷,光本金也不下五千钱,况刻得如此精细,工费亦不少。如此,书价自然不菲,一卷要两万钱,我……寻常也需各方节俭,否则也买不起。”
她说得是寻常庶务,荀攸却足有耐心,并不催促。
“后来我便注意,这些书,果然都出自同一家工坊,而这家工坊大半年内,虽然也少许刻些别的文章,但主要还是蔡公的史论。此事便奇怪了。商人逐利,就想依蔡公门庭,也总是为获利,为蔡公出书,也不是不行,只是蔡公言深意邃,书价又高,我使人注意,发现竟也能卖出许多,只是买书之人,除了几家贵门,却都衣着朴素,并不起眼的寻常文士……”
“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长安的民间书商若想获利,首推兄长的文章,就算史论,也是兄长那篇序,再有便是科考所用的各类律令或农时月令,迁来长安的文士,少不得要买一份回家研读,且这些书一册字数不多,少则几页多则几十页,印版也可以重复使用。”
“可这家书坊却一概不取,竟只以蔡公著史为主,稍有时下一些宴会风雅文章,也都刻印得极为精美,而这些文章,竟也同蔡公之文一般,卖出去了。”
“今岁这般,寻常布衣人家,竟花费数万,买去这样的书,不是书不好,只是,未免太不合时宜。”
“至上月我去买书,那执役却不在书阁中,我心中奇怪,便小心另外使人打听,却说那人族侄被蔡公荐去虎贲营,他也就不再需要执役了。”
“我也近来想起,那二人眼熟,是旧年在何大将军府中见过,当初身份不显,当是跟着某位权贵前去的门客。”
“我原有些不明白,到今日……阿兄出事。”她忍不住抿抿唇,眼角微红,“昔日权贵门客,躬身执役,豪富书商,舍利赔本,耗费如此,其意所在。”
“蔡公玄静,虽贵为皇后之父,却并无多少权势,其最贵之处……恐怕正是宫中的几分便利。”
“再有,就是蔡公的身份。”
“兄长遇刺,荀家就算查到蔡公,又能如何?若兄长无恙,岂能计较,若是兄长……有事,荀氏则更不能计较。”
“不过到如今,刺客何出,已不重要了,长安城中,多少人忌恨兄长,未必逊于那一家。”
荀光低头垂袖,为自己未曾提前觉察,深深叹息。
荀攸一直平静耐心地听她分析,直到最后一句,才终于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才知她见识绝非寻常女流之辈。
“既然如此,想来夫人今日与我单独会面,并非只为这些消息了。”
荀光点点头,她此时已完全冷静镇定下来,“此事我所知道的,都告诉荀御史了,目下,却有一件事,吕侯近来多与王司徒、杨司空来往,又有蔡公、伏公等外戚常会宴同欢。”
“兄长曾令我读史,史籍之中,但临大事,必有名将,仁德却不论,最终,以己方与彼方之兵势优劣,分得胜负,故本朝以来,多以外戚为大将军。”
“蔡公文儒,但吕侯,骁勇善战,兵马精良,女儿亦在宫中,于长安,有翻覆乾坤之力,我想请荀御史,与我一令,用于危机紧要之时,以防万一。”荀光郑重的俯身稽首。
第236章 彷徨呐喊
夤夜风停雪静,华佗罩着一件溅满污血的白麻外衫出了偏室,矜持的传达了施术圆满。
众人望着他堪比屠夫的姿态,不免想象方才凶险惨烈,急忙问询病人情况。
“若能挨过今年,未曾溃烂腐坏,就有望愈合。”华佗道,“不过,他病情拖延已久,寿数如何,便非人力所能。”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知眼下可否探望?”荀悦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人多气杂,不利病人恢复,他又在昏睡,也没什么可看。”华佗道。
“叔父还未清醒?”荀襄失望的忍不住问。
“要叫醒倒也不是不能,我几针下去就叫醒他,不过醒来伤痛难耐是其次,忍耐不得伤口崩裂,那就有些麻烦了。”华佗环视众人神色,“就算醒来,身体也太虚弱,神志一时难以清明。”
他又自辩道,“毕竟胸腹切开有一尺长伤口,谁都会疼痛,还不如让他昏睡好养伤。”
众人相觑,一时为那一尺长的伤口惊心,一时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相信他。
“如今的确以静养为宜。”
张机无奈点头。
事也已然自此,后悔都没办法。
“敢问先生,含光何时才得清醒?”荀彧执礼问道。
“若能醒来,也总要月余,至于具体哪一日,我也难说,以他这般情况,能够逃得性命就是万幸了。”
说完,华佗就脱了血衣,嘱咐留下一个徒弟照看,表示自己要回家休息。
月余……也算一时吗?
“先生不需处方吗?”荀采上前问道。
“处方……”华佗露出憋屈的表情,勉强道,“你家既有伊尹传人,调养处方……他比老夫高明,你自找他,若非伤口有变,崩裂溃烂等,就不必再找老夫了。”
“不敢,不敢。”
张机顿感受宠若惊。
毕竟先前几次被挑错,又以华佗的骄傲,居然亲口承认处方逊于他,简直天下红雨。
“有什么不敢,你所传不是伊尹《汤液经》吗?”华佗正憋屈,但也不愿自欺欺人,恼怒道,“我擅《内经》《难经》,不过各有所长罢了,若非你家这样着紧,我也不是看不得。”
他又嘱咐了徒弟几句,抬步就往外走。
走到府门,两个仆从才匆匆追上来,一人拿出宵禁通行令,一人请他等一等,府中已安排车驾送他回家。
华佗一走,众人商量了几句,也只得各自归家,一则,他们并非医工,留下来于事无补,二则,太尉府中执役仆从不多,还要安置他们,更添麻烦,
三则,冬至还有两日,各衙正在忙碌,在朝众人不能都请假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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