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礼,若是往常,他不会收,但于当下……
他原本以为,袁绍作为司隶校尉,在何进死后,没有董卓在侧,可以理所当然接手何进的政治遗产,作为何进遗物的何府,也该由他一并负责。
“你代我去见见何府来人,收下礼物,再备一份回礼,何家的礼你自己留下”
玉娘回望过来,目光渐渐晶亮。
“就做你将来嫁妆,你在何府侍奉多年,何家出一份嫁妆,也算应当。”
刚刚亮起来的期待,霎时熄灭,荀柔并非没有察觉,却假装不知。
既然没有然后,一开始就该不给希望。
雒阳城的前途,自己的未来,他尚无法知,更何况女子心思。
他不认为卢植能说服董卓。
城中有董旻,就算一二日看不清,多几日,城外的人也会了解这座天子之城,外强中干、金玉其外。
董卓不会一直驻扎城外,何进先前派出王匡、张辽、张杨三人各处募兵,随时可能回来,董卓不会等下去。
两天后,荀柔终于退烧,虽然还咳得厉害,却也能出席朝议。
董卓派出使者,向城中送来了吴匡、张璋几人的首级,以及一封情真意切、言辞感人的上书。
这份尚书深情问候天子、问候太后、问候渤海王,对雒阳城中发生的宦官叛乱表示十分愤慨以及担忧,听说天子夜奔出宫,他董卓非常关心天子安危,疾驰三百里前来驰援,至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夜相思成疾。
听说这几个叛将杀了车骑将军,他非常震怒,对于其行为表示严重谴责,杀之以慰车骑将军在天之灵。
信中还表示,如今皇宫毁坏,天子无法安住,这让他太担忧了。他以及他属下的将士,都想为天子效力,不,请务必让他为天子效力,无论砌砖凿石,还是铸台抬梁,他都愿意干,并且请一定让他见天子一面,这是他毕生唯一的请求。
虽被雒阳公卿当做边僻之人看不起,但董卓手下笔杆子的文章水平,并不输雒中名士。
当听说吴匡二人出奔,荀柔就知道,董卓入城挡不住,但他没想到,董仲颖比他想得还要狡猾,还要有政治头脑他选择了最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的办法。
有理有利有节。
吴匡等人的头,让这篇本来就情意款款的上书,增加了说服力。
当上书被郎官念出之时,有些感情充沛的公卿,甚至感动得当堂洒泪,何太后更是垂泪连连,当堂呼之忠臣。
以此为节点,部分公卿转变了立场,认为就算放董卓进城,也并无不妥。
理由也充分
将为国百战的忠臣一直拒之城外,尤其还是位边将,恐怕会寒军中之心,更进一步,可能会对大汉边境稳定,造成影响。
况且,董仲颖看上去,真的是忠臣啊。
卢植、曹操、张温几人的反驳,在庞大赞同群体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只碍于卢植与张温的政治地位,以及袁家今天安静如鸡,暂且僵持。
御座上的刘辩,在频频望他,但他此时却不能说话。
他也在犹豫。
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有朝廷下令,董卓就会乖乖走人,另一方面,公卿们的理由也并非不合理。
如今汉朝的问题,不只是雒阳城中。
王匡不说,张杨与张辽都是边将,当他们带着征招的军队回来,见此情况,真的会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
东汉朝廷一向蔑视边地之人,以为其粗犷无礼,这种做法,是很伤人的。历史上,张辽到底为何投到董卓麾下,他并不清楚。
经过何苗被杀,对待记忆中的历史,他必须添了一分谨慎。
最好的结果,刘辩在群臣劝诫下拒绝,但次一点,他也不能主动说出拒绝。
更何况在董卓入京已成定局,这时发出诏令,唯一的结果,让天下人看到,天子诏令如今已是一张废纸。
御前的争论,暂时没有结果,卢植却在朝议之后,上书辞官归家。
走之前,他来见荀柔,请他以朝廷的名义诏回皇甫嵩,算是最后为大汉朝廷尽一份力。
且不提皇甫嵩可否发挥超过历史的作用,又来不来得及赶来,撤走西面防线,凉州韩遂、汉中张鲁又该如何?
荀柔向这位,为汉室江山竭诚尽智的老人,问出这个问题。
卢植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沉默稽首一礼。
他走之后,荀柔继续写奏章《谏除宫刑书》。
何太后派人在城中四处宣令招人入宫任职,包吃包住,还有品阶,唯一问题就是要斩草除根。
他以如今雒阳城中未定,不宜再兴事端请天子下令暂停,但将之变成定例却不那么容易。
何太后恨他,这不是秘密,也并不奇怪。
成为太傅,他侵犯一部分何太后本该独拥的权利天子,阻止何太后辅政上朝,让她失去了许多可能得到的利益,如今又要再添一条了。
“太傅,”疾步而来的尚书令神色紧张担忧,“董仲颖进城了。”
“咳……什么?这么快?”
“听说是有太后的旨意,”尚书令皱眉,“昨日舞阳君入宫,恐怕正是为董卓说项,此事朝中无人得知,连尚书台也未接到诏令,这是乱命”
“好,我知道了,”荀柔打断他,站起来,“我去觐见天子。”
此时,再论诏令合法性,完全是个笑话。
走出殿门,他突然望着秋阳笑起来。
在周围守卫、尚书、郎官惊恐的瞩目下,边咳边笑,笑得弯下腰。
……其实也很好,对吧?
董卓……董卓真的就比这雒阳城中人,更凶恶更残暴更没有人性更让人恶心吗?
其实,也未必嘛……
第131章 西凉董卓
董卓站在雒阳皇宫却非门前,仰望高台之上的皇宫第一殿却非殿。
赤色旌旗在秋风中高扬,玄色“汉”字,随风翻卷出不同形状。
玄甲红裳的兵卒,脸掩在兜鍪之后,执旗高举。
旗帜一路延伸向高台殿宇,宛如翻滚的血色云海,玄服冠冕的天子,就站在红云之上。
残垣断壁,半颓半毁的皇宫真相,似乎已被眼前恢宏气势掩盖。
几乎让人忘记,这是座数日之前才发生过宫乱、大火、破坏、杀斗的皇宫,就像让人忘记,就在几日前,小皇帝被宦官劫持、胁迫、仓皇出逃一样。
至于说几乎,是因为,有人忘记,但这个人,绝不是他董仲颖。
这些小伎俩对于身经百战、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他,都毫无用处。
铁甲皮靴、兜鍪重剑的重量,使每一步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他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那些看上去精悍,实则不过虚架子的执旗卫士,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没有丝毫迟滞。
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上,掠过沿阶而立的公卿百官,和他们温良端庄表像下鄙薄的目光。
这种目光,从他第一次到达雒阳,早已经看得习惯。
要忍耐。
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已不是十六岁时,被呼作蛮人,就愤起杀之的少年羽林郎。也不是在袁氏门下为吏,被随意呼喝去来的掾吏,也不是屈奉宦官,只为一点上战机会的小将。
粗粝的手掌握在剑柄上,缓缓转了转。
“天子在上,斄乡侯领并州牧董卓,还不跪拜行礼!”
董卓侧过头去。
啊,身长伟貌,姿仪宏雅,即使夸刀而喝,亦是怒容庄肃,这样的仪容,自然是名门之子,关东士人之首,天下之望袁本初。
他停住脚步,抬头仰望天子,“臣此生未登天子之堂,今日有幸,得见君颜,胸怀激荡难抑,请天子谅臣心怀,准臣近前拜见。”
这样的距离,对他来说,只需抢两步,腰间这柄剑,就能刺中天子娇弱的喉咙。
小皇帝悄悄瞥向左方。
董卓随之瞥去。
风住。
心停跳一拍。
那一瞬间,他以为见到仙人。
霜雪为神,冰生玉骨。
轻裾随风,翩然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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