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荀柔已经熟悉了军营味道,也被这股味道打得一闷头。
一些未能入市的商家大多为羌氐族,自己搭建了帐篷,连片的毛毡帐篷,颜色大抵灰白居多,偶有施涂彩绘,装饰宝顶,各类货物杂列其间,酒浆、皮毛、氍毹、肉类、鱼、盐、野畜、还有金属器皿工匠,都带着粗犷的异域风格。
大多直接堆叠在地,只有少数精细的摊主摆放陈列在布或毛毡上。
自然,这些特异拜访的货物一定更加贵重。
荀柔就在这样一座收拾整齐干净的香料帐篷前停驻。
一个拖着辫子,羊皮衣脱挂腰间的中年汉子匆忙上前来,用羊肉味的秦地方言道,“贵人止步,某有艾叶、佩兰、良姜、桂枝等,都是上好货品,修治得干净,不知贵人可有适意?”
见荀柔并不动色,他又放低声道,“某还有安息茴香、鸡舌香,金颜香,都精细干净的,放在箱中,怕沾了尘。”
安息茴香就是孜然,鸡舌香就是丁香,再加上金颜香,都是外番来货,上贡之品,价格金贵。
其中金颜香更寻常难见,其单用味涩,与沉、檀合香,却能使香味更加清远,堂兄文若从前好用这一味,惜自董卓兵乱以来,久不现中原了。
“既有这等尖货,君子怎么在这里摆?不送去城中富豪府邸?”这些香料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得起。
两膀劲瘦的羌族汉子,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君子”竟是对面白皙俊美,声音低柔的贵客,对他的称呼。
他耿直脖子,颜色瞬间涨红,竭力保持冷静,瓮声瓮气道,“某为烧当羌种,不得登贵人门庭,汉阳不许羌氐种入市,也不许我们贩去关中,只能卖给汉族商人,这回听说有中原贵人,某来碰碰运气”
似乎意识到言语有歧义,有连忙解释,“某并不是要抬价,只是汉族商人压价太低,某小族,行一年路老远才带回货,却换不够一年之食,实在我家货物品相好,又干净,比那寻常香铺绝不差的。”
说辞并不全信,但这人打听到驻军在此,就能想到商机,也有些精明在内。
“你果然有金颜香?”
当石良低头,“不敢欺瞒贵人,都是我亲自领人,走氐道,经益州,穿交州,到交趾亲自挑选,亲眼验货采买回来的,绝不掺假。”
还去过益州。
荀柔眉睫微微一动,“好,若金颜香是真,验过满意,我就将你全部货物买下来。”
当石良顿时惊喜非常,带着同族几个人,都来跪下感谢。
这下顿时引起周围商贩注意,一下子围上来推销,七嘴八舌吵嚷得热闹。
荀柔眉头一皱。
“贵人请后帐货,这些我们自当摆布停当。”当石良谦恭的一敬礼,回头用羌语向族人喊了一声。
方才还看着温驯的几个男女,当即就应和了一声,悍然拔出随身佩刀,喊叫着驱赶围拢的商贩。
荀柔满意的微微一笑,“验货过后,我还有疑问,想向君子请教。”
当石良略有所悟,连连点头,“但凭贵人询问,我定照实说。”
……
“荀含光去集市了?”任览端着酒一脸惊奇,“他堂堂太尉,怎会去那等腌臜之地?”
“兰芝入于鲍肆啊。”赵氏族长赵匡一手握着酒樽,一手揽着美人,满脸痛惜,“惜乎,美人之不存矣!”
他长得一张瘦峋的文士脸,一耷眉就是忧国忧民之态。
“莫非有什么阴谋?”阎甫眉头一皱,觉得不简单。
“集市能有什么阴谋,”赵匡仍然一张愁苦的脸,伸手在女婢胸前一拧,女婢娇呼一身,含羞倒进他怀里,任他搓揉摆弄,“还能买出个田单的火牛阵?那种地方,除了我们的人,都是些行商。”
除了姜氏,其余几家并不在冀城,但荀柔驻军在此不走,他们也不能各回各家,虽都有产业在此,但怎有自己家自在。
“荀太尉在冀城停驻多日,莫非就为等这一市?”坐于主位的姜峻,良久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今日他邀请三家来此集会,就是想商讨荀柔大军久驻不走,又无其他动静之事,没想到却恰今日对方就有行动。
“集市能有什么?”任览奇怪道,“这太尉到底想作甚?粮草供给也不要,也不招我等去见面,骑马游猎,操练兵卒,当真是家业大,不怕空耗粮草?阎文宗,你那庶子跟在荀含光身边,难道没打探出什么?”
“横一向蠢笨,你又非不知,哪能打探什么。”阎甫有种把握不住事态的烦躁,这位太尉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无论要怎样,总要划下道来,我所思虑,是太尉至今不愿与我等交心。”姜峻一双剑眉紧簇。
不与他们合作,这位太尉难道还想亲自掌控汉阳不曾?
“管他什么,朝廷还能久驻不走了?西拒羌氐,北拒匈奴,还不是要靠我等,”赵匡抬起头冷笑一声,“难道,还敢似在河东,将我等似卫氏一般赶去守陵?”
这话一出,众人皆不说话,姜峻欲言又止。
“姜兄不必担忧,若有什么事,自会有人相报,不如多拿好酒,大家今日畅饮!”赵匡举酒道。
……
“当君止步,我更欲往市中游览一二,不必相送。”荀柔摆摆手,抬头一看,时间控制得恰好。
当石良右手扪胸,垂头恭敬道,“公子对我族之恩,我族铭记于心,今日之后,荀公子就是我们烧当族的贵人,但有嘱咐,蹈死不辞。”
荀柔微微一笑,他刚才不止以百金买下所有的货物,还答应助他们通商长安,所以明白受了他这一礼。
待对方起身,才回一礼道,“烧当亦是大汉子民,我忝居太尉,帮助你们也是应当。”
他今日收获其实也不小,这位羌族首领,虽不通文字,却见多识广,还走过氐道入蜀,笼络住他,将来一定能用上。
当石良头一次听这等话,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荀柔一行已经离开。
入了集市,商贩多是衣冠束发的汉人,货物精细许多,也有些不能摆卖的如木材之类大宗货品。
市中设有专门的中人,负责签订契约,背后担保的,想来不会是官邸。
荀柔先前读过相关情报,但当然不会有身处实地来得清晰,他沿路偶尔问问物价,很快就到达西面的马市。
长安九市,雒阳三市,各类商品都各有位处,冀城只有一市,但也大概分类型,诸如皮货、布料、珠宝等一处,香料、酒品、糖盐等一处,各类铜铁器具又一处等,牲**物,也挨近了在一起,单独在西面开了一片地方。
这片地方比别处都要腌臜,尘土飞扬夹杂秽物,充耳都是喧嚣,遍地都是黄金,一块一块简单的绳索结的围栏,牛、羊、马、驴、还有骆驼,品相只是寻常,或老或瘦,想来好货,并没摆在这里。
而要仔细看,才能发现侧身在这些大体积动物之间,一些灰黑瘦小的身影,大多不过半块破布裹着半身,五官模糊,晃眼分不清是汉是胡。
与牛马同栏。
这是二百年前王莽的形容。
不过,王莽同学所说还不完全准确,这种与牛马同栏的,其实都不是专职贩人的,不过作牲口顺便,职业的,是他右前方出现的这一种。
栓系绳结围栏之间,单独列放,如同牛马一样,依性别、年纪、品相,进行专业区分。
荀柔站在围栏前,相隔一尺处,一个衣衫褴褛不能遮身的女子蹲在地上,怀中一个婴孩,面目青紫,已然死去,她却全然未觉,扒着孩子稀疏的头发,专心致志的捉虱子。
“贵人可是想买奴隶?不知想要哪种?要劳力还是伺候的?或是耕田赶羊的?我这里什么样的都有。”上来招呼的是个精壮的汉子,短褐打扮,拱手作了个揖,姿态与那些卖香料皮货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荀柔笑得温柔,“我都要,要得多,只恐怕你家不足。”
“一次买这许多?”汉子更惊讶了,他身后凑上来一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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