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一愣,将纸卷展开,入目便是钟繇漂亮的楷书
延熹九年,襄楷诣阙上疏曰:臣闻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杀无罪,诛贤者,祸及三世……所以重人命……顷数十岁以来,州郡玩习……
书奏不省,十余日又上书曰……黄门常侍……陛下爱待,兼倍常宠……
从拳拳之心的忠谏,到绝望、造反、赐死……
原来溺水将亡之人,襄楷所指,真的是他自己。
荀柔垂下手中书卷,而自己终未能救得他。
作者有话要说:
襄楷上书引自《后汉书》
第103章 将军何进
“天子西园设军,竟以小黄门蹇硕为元帅,置众将之上,连大将军都要受之节制,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望大将军早做打算,勿使其人得势!”
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大堂之内,右坐首席,相貌堂堂的袁本初,跪立拱手,慷慨陈词,情绪激昂。
其感染力,让他身旁的曹操双目放光,不断点头。
与他对面的荀柔随众点头,心里却十分郁闷。
他好不容易病好,又成了社畜家教,每日要上班打卡,好容易五日才得一天假期,却不能在家休息。
夏日炎炎,正是好眠之时,硬要在这里听他们搞宫斗。
大侄子官位太低,不能与他同席,隔壁上首坐着一身正气凛凛,也热气沸腾的卢植卢尚书。
他才不能忍好吗?
浓眉短髯,身材伟壮,腰带十围,金印紫绶的大将军何进,一拳锤在案上,郁怒满面,“天子令蹇硕掌西园军,竟又提拔太后之侄董重为骠骑将军,其人当初便以贪婪无度,横行杀人免官,天子竟欲倚重其人,难道真当欲立董侯?天子莫非病糊涂了?”
是的,刘宏生病了,还不是偶感风寒这样的小病,而是缠绵不愈的大病。
宫中竭力掩盖,但这种事,又如何掩盖得住?如今已成雒阳朝廷之中,公开秘密。
天子病情如何,尚不得详情,但东汉皇帝向来短寿,刘宏如今年过三十,已超越平均线,不免让人产生联想。
这也是为什么何进已受了好几年委屈,此时却再坐不住的原因。
“皇子辩乃是正宫嫡长,沉稳持重,心情温和,有仁君之相,纵使天子,亦不能废之令立。”卢植肃正铿锵,“三公九卿,满朝大臣纵以死谏,也绝不能容此不道之事。”
荀柔神色略不自然。
卢尚书教了刘辩三年,教得好好的,被他一来就夺了工作,幸而其人大度,否则得要和他撕一回。
得了卢植许诺,何进神色稍缓,“朝中尚卢公这样忠义之臣,实在朝廷之大幸。”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以一介小黄门,凌众将之上,如此轻辱国之干臣,未免不当,吾等当劝之才是。”袁绍又道。
先前封赵忠为车骑将军,到底未曾临将领兵,后来没当多久赵忠就被撤下,未尝没有众将不服的缘故,但天子设西园校尉,却并非如此。
西园八校尉,蹇硕先为上军校尉领军一部,再为元帅统帅八军,可谓将军权抓在掌中。
“本初有何计谋,还且道来。”何进连忙道。
袁绍先一抚胡须,“如今天下滋乱,绍常忧心,年初之时尝往拜见董扶,董公称,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什么?”“这可是真?”
董扶乃是京中最有名的方士,东汉之时,信谶纬之术的士大夫不少,堂中众人闻此,许多相互顾望,神色慌张。
“《太公六韬》曰,天子讲兵事,则可以威厌四方。”袁绍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大将军可大发四方之兵,再向天子进言,在京中讲武。”
“……什么……这……这怎么可以?”何进神色一惊,向后仰身,这这这不成了兵谏吗?
荀柔眼眸飞快扫过堂中,见有人惊慌、有人激动、有人镇定,显然袁绍不是自己一个人想出的主意。
“……果真可行?”在极度惊讶惶恐过后,终究权利的向往战胜一切,何进犹犹豫豫,遮遮掩掩缓缓问道。
“不止可行,还要快行!”袁绍道,“此举一为镇压凶气,二为镇压陛下身边宵小之辈,三也为向天子展示下情,再说如今天下四处乱起,也正可以此彰显国朝威严。有此四利于天下百姓,难道还不应当吗?”
何进目中溢彩连连,握拳挥臂,一垂定音,“好,就依本初之言”
“慢!”荀柔到底没忍住开口,“此事不可行。”
众人引目向视。
荀柔心中叹一口气。
他原本准备今日是来当木头的。
何进以及袁绍等人请他来,也是让他来当木头的。
他作为未来天子的先生,得刘辩依赖,又是士人,又与何进有旧,又有族侄属于何进阵营,不管袁绍如何想,如何忌惮,如何私下手段,都不得不请他来此,以表示大家立场相同。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天子抬他起来,就是要让他在士人中施展影响,避免何进将来以大将军独霸朝纲。
话又说回来,在刘辩登上皇帝之位前,他与何进在众人眼中,又属于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他如今在此地,处境说来很尴尬,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人从各个角度解读。
但,有些话,荀柔实在不得不说。
“如今,在并州,南匈奴之乱未平,白波军又起;在幽州,二张乌桓之乱未解;在荆州,江陵叛乱未息;在益州,蜀中黄巾作乱;汉中,张鲁占据,朝廷不能用兵;在青州,黄巾又起,再加上凉州叛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半个天下处于战乱。若将各地兵马招至京中,则各地太守刺史,如何守土安民?”
袁绍向何进献计,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可行性极高,对何进毫无害处。
何进本就是天下之大将军,可以征发天下兵马,忌惮蹇硕,是因为其人统领禁军,守卫京城,天下之兵,远水不能救近渴。
但只要这样干,就能用天下的兵力来威慑京中,禁军再厉害,人数却很有限。
但这个高明,这个好,只是对何进,只是对皇位而已。
荀柔能做的,只是陈说利害,除非何进自己不干放弃,就连如今的刘宏也阻止不了这是势,何进势已成了。
然而,若真说毫无害处,当然也不是。
从大势上,这是又一次,将这天下推向诸侯起势,军阀割据之结局。
从百姓,生于东汉末年,就是他们最大的不幸。
荀柔低头轻咳一声,掩住喉中痒意,“大将军将来秉朝,助天子治理天下,欲治天下,先有德昭行海内,布仁施惠,天下咸服,而后再明赏罚,以武德威之。周公逐成王,而为圣人,伊尹行废立之事,犹为天下重,盖因得百姓之心,只要能得百姓之心,则何事不能成?”
真的,不能减少一点点对百姓之伤害?不能用正确的办法获得民心?
依历史来算,刘宏如今已不可能换人,也已经没有时间换人,等他一死,这些宦官根本无法掀起风浪,他们一定要搞这种无用争斗?
何进不由有些动容。
他旧随天子时,也跟杨赐念圣贤书,何尝不慕圣贤,如何不想成为周公、伊尹那样,名垂千古的人物。
“荀侍中此言未免妇人之仁,”袁绍抬手,“大将军有定黄巾之功,如何没有德行于百姓?如今阉党为患,内害贤臣,外欺百姓,不除之,天下如何能安?招各地兵马入京布武,不过数月而已,又能造成什么大患?其失则小,而其得之大,以此观之,愿大将军当机立断。”
何进只沉吟片刻,便点点头,“本初所言甚是。”
荀柔心底一叹,却也并不意外,只是惆怅而已。
一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不赞同袁绍之言这是“失小得大”。
袁绍之话竟还未完,“听闻荀侍中之兄长亦在军中效力,大将军可使之往冀州募兵,冀州并无兵祸,荀侍中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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