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牵动缰绳,回拨马头方向。
从昭余泽到长安,他用了二十天。
高阳里前停满了车马,张着素色的帷幔,听闻有声俱回头张望,继而下车来迎。
荀彧让典韦领着兵卒将想上来问候的众人都拦住,望着里道,叹了口气。
里中有哭声。
荀柔下马,穿过长长的里道,来到自己家门前。
大门敞开,门上挂着白幡。
出迎的荀悦,看见他,就叹了口气,“含光,节哀。”
荀柔没有看他,而是紧紧盯着在他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的荀采。
“父亲留给你一句话,”荀采麻衣草鞋,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寄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告诉他,勿悔。”
勿悔。
荀柔终于坚持不住,一口血溅在门前,向前倒下去。
第204章 攻心为上
“我意,今岁三月,出兵凉州,诸君以为如何?”
荀柔粗麻衰衣,额头上勒了头巾,低咳数声,倚靠着凭几,语声低缓轻飘,目光清泠泠的亮。
屋檐楹柱裹着白麻,前堂交与阿姊和大兄操持,他精神好转,虽然连日奔驰劳累,身体摊成烂泥,还是惦记着传令众人商议西征。
归京之日,众目睽睽下那一口血再加昏厥,如今长安都议着他的孝行,想来他没守灵堂,倒也没人敢说他不孝。
“叔父果能行否?”青年太尉面色苍白憔悴,荀攸望向越显宽阔的衣领袖口,有些担忧之色。
“不过风寒。百日后,何疾不能痊愈。”荀柔扶住凭几,坐端正起,向眉头不展的荀攸道,“常人骑马赶路二十天,也要躺十天半月,歇过劲儿就好了。”
去岁冬天那一场追击战,本来在意料之外,已耽误时候,今年的西征势在必行。
袁绍、袁术野心勃勃在关东地区扩张势力,刘表、刘焉各怀野心左右观望,曹操、公孙瓒等人的雄心蠢蠢欲动,长安城中的公卿名士也心意难测。
汉朝到今日地步,天子固然还是大义所在,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力如何还需各方对比。
袁绍拿下河内,得一分,扰乱幽州,再得一分,相应长安朝廷,就减了两分,他就得向凉州把这两分找回来。
这也不算难,总比他东出函谷关与袁绍死磕来得有意义。
“只是我守孝不便,诸般准备还要君等多费心。”
荀攸与众人拱手答诺。
他只能劝一次,小叔父心意不改,便不能再劝。
荀柔点点头,“此次出兵,首要取汉阳,此地胡汉杂居,倾向朝廷,取之并非难事。
“此后便可以汉阳为据,运送粮草、军械,分兵两路,向西走陇西、武都,由荀襄为帅,张绣将军为副。”
他顿了一顿,荀襄与张绣起身应命。
“不必不必,咳咳,”荀柔摆摆手,接过荀攸递来的药盏,却只捧在手中,“今日只是先论计划,并非下军令还请文和为军师辅佐。另外高肃卿尚未回师,待归京之后,其本部兵马也一道由荀襄统领。”
贾诩欠身领命,高顺却没办法了。
南匈奴回并州,白波军又各自诏安,张辽与高顺再留在并州就没意义,一统给撤军回来,只是此时两人还在路上。
“陇西、武都一路,一则为防备益州与汉中,见长安空虚,自陈仓道及子午道入关中,二则,占领散关附近城池,为兵马南下疏通道路。”荀柔声音低缓,意思却说得清楚。
“故不以杀敌为主,而是要收复城池民心,兵行至处,不得扰民,要多向张将军,文和公了解西凉风土,至地,要存问风俗,尊重当地羌、氐民俗,将羌、氐之民与汉民等同而视”他低首掩唇咳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荀襄,“你可明白?”
“是。”荀襄连忙点头。
荀柔见她神色并不安稳,摇摇头,“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咳
他顿了一顿,后面原话是后来治蜀要深思,放到现在就不合适了。
“后人治边要深思。”
武侯祠名对,何止治蜀,这是方之四海,千年万年都不会错的道理。
“这两句话你先记下,再慢慢体悟。”
“是。”荀襄起身,神情肃穆的领了训。
“你收复一地,先不必急着施为,先看当地族里、长老如何处事,如何分解民讼,再看百姓所需之急,再加思考,便有五六分准,咳咳,”荀柔忍不住絮叨,“仁爱百姓,固是,但亦当审时度势,公正严明,宽仁无度亦为害,你自己心中要有成算。”
虽然他有意要军与政分离,但战时从权,还是要以军事摄政。
这也是为何他选荀襄为帅。
张绣长于兵法,却直鲁,贾诩内外兼通,但滑头,这种抚化边民的事,繁琐又吃力,要的是耐心决心。
行军打仗、甚至内政的事,有张绣贾诩就够了,荀襄此去,是要坚持不打折扣的贯彻他的民族政策。
不止是为收复乱地,更是要树立招牌,将这点宣扬出去,为将来全面收复凉州和益州打下基础。
“我从汉阳往北,意取安定与北地二郡,若能顺利,便再向西进武威,请奉先为前军,志才为军师,参赞军事。”
“太尉也太谨慎了!”吕布扬首大声道,“既拿下安定、北地二郡,何不一鼓作气西征,收复上郡、西河、朔方等地,匈奴新败,正是用兵之时呐!”
“嗯,”荀柔被当面驳了面子,倒也不生气,依旧有气无力,不急不缓道,“奉先所言也不错,视情况而定吧,咳咳,这段时日,还请将军多研读凉州地图,向向导了解当地天气,西凉与中原不同,与并州也不同,战场之事,还要依仗将军。”
“某自家晓得,太尉不必多言。”吕布立即开口。
荀柔呼吸一滞……行吧,也算性情中人。
这次会议的目的,就是分配任务,让大家心里有数,有什么先做准备,如今安排说明白了,贾诩打工人心态当即告辞,荀襄也往前院,戏志才等人也各自告辞离开,只留下荀攸、荀彧和袁涣。
“曜卿听我方才对胡之策,可有议论?”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之兵非好战,不审事则宽严皆误,后人治边要深思,此句实在发人深醒,前有仁爱,后有威严,恩威并施,仁者之道,若以此治天下,何愁天下不平,民心不安!
“涣,唯拜服而已!”
袁涣说着,还当真离席,对着荀柔长揖而拜。
“起来,起来,咳咳,当不得。这话并非我所思得,是千百年来圣人之语。”考虑到如今体力,荀柔只坐着摆了摆手,“道理简单,固不得者,知易行难尔。”
“是。”袁涣坐起身,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汉阳郡豪族林立,又多羌、氐大小部落与汉民杂居,形势复杂,非寻常之人能为,我意此次出征请曜卿同去,拜君汉阳太守,君意如何?”
“敢不应命。”袁涣再次拜下,干脆领命。
依官职论,二千石太守之于一千石尚书令,算是高升,也是此时正常的升迁路径,接下来若再能回朝中,任职就能到九卿。
观袁涣处理尚书台政务,不可谓不精细,但一个士族名门出生的官N代,却愣是看不上公卿士族,作为尚书令,位处中枢,不能平衡朝廷内外上下,日常激化矛盾,甚至亲自撸袖子下场,经常把几位老大臣噎得下不来台,就有点不合适了。
然其人刚正不阿,才能卓越,又有仁爱之心,出任一方,倒能让人放心。
“汉阳,不止风俗复杂,更兼位处要地,收复不难,说不定都不必多动刀兵,为难之处便在其治,这一点还请曜卿辛劳。”
“定不负太尉之望。”袁涣斩钉截铁的应下,“若无事,涣也告辞了。”
他倒也并非全不懂为人处事,知道今日特被留下,是为汉阳太守,话说完当即告辞,尚书令何人继任都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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