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个浅显的例子,当一株真菌发现了一处营养丰富的朽木,它会通过地下网络向这片区域内其他真菌分享,安利它们一同过来解这块“肥肉”。而当一株真菌发现某处植物根部有个虫蚂洞穴,而这种虫蚂喜爱使用它们的子实体——蘑菇,真菌也会通过网络告诉其他真菌,让它们远离此处。
国内另一家研究所通过观察蕈菌,印证这一发现是正确的。
这也唤起了前辈对蜜环菌的重视,他打算展开研究,尝试自己得出这个结论。
他召集了几位山里的农民,连续挖了半个月,将近乎三分之二蜜环真菌以及其生活的土壤带回了实验室。
此时的蜜环菌,预计重量已经有一吨左右——从刚回来的十克到现在的一吨,花了十年的光阴。
尽管如此,跟它原本可能享有的寿命相比,只是漫漫岁月长河中极其不起眼的一滴水。然而对人类来说,十年足以让一头乌发全部变白。
被带回的蜜环真菌被养在地下最大的一个实验室中,湿度、阳光以及一切生长环境都和它之前几乎相似。
蜜环菌在新环境里继续绵延着它的菌丝,一点一点地构筑它那白色的大网。
但关于它的实验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它所在的实验室负责人就被换成了陈愚之。
陈愚之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甚至没找到它在哪里。
整个实验室里只有泳池般大小的培养皿中,培养皿中目力所及都是黑色的土壤和土壤上层埋着的暗褐色朽木和枯草——那是真菌的养料。
那天是阴雨天,实验室里湿度增加,气压降低了些,按理说这会让人觉得有些压抑,但一推门进去,陈愚之便闻到了一种混杂在泥土淡腥味里的略带苦涩感的清香——那种香气仿佛是有情绪的,像是散发着快乐而活跃的因子。
陈愚之忽然想起,今天确实是真菌会喜欢的天气——闷热而潮湿。
因为手头还有一些其他的要紧工作,陈愚之并没有着急开展这项研究,只是每天按时来实验室看一下情况,调整下湿度、温度和光照强度,再给它添一点腐木和腐草。
他们就像是每天按时见面的熟人,碰面后简单地打声招呼,问句好,并不再多联络。
有时候透过偌大的培养皿侧壁,她能看见一些密布的白色菌丝网,它们每天只会移动生长一点点,但间隔三五天后再看,就会发现它们的动作很明显。
半个月后,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小圆点长成了巴掌大的小伞,零零散散开在了偌大的培养皿内,像是墨黑色天空里散落的星星。
又过了一阵子,陈愚之经历了一次人生的低谷。研究所几项关于延长人类寿命的项目全部陷入停滞,资金遭遇断裂,一些成员不得不离开了研究所去生物公司另谋生路。
陈愚之没什么经济负担,本可以专心做研究,但她的父亲却在一场应酬酒局后醉酒被呕吐物窒息而意外离世。因为太过突然,母亲如遭雷击,伤心过度,紧接着跟随父亲一起去。
工作和家庭全部遭遇了致命的打击,陈愚之一时间觉得万念俱灰,毫无指念,生命力一丝光都没有。
但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她必须保住这个饭碗。她强忍悲伤和绝望,麻木地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只是她不再对结果抱有任何期待。唯独山里四时的美景,偶尔会让她窒息憋闷的心房稍稍透进点微风。
这天她又照例去蜜环菌所在的实验室。
昏暗的、空无一人的地下实验室,仿佛是她可以自由倾诉心事,独自面对自己的秘密空间。
她搬了一张椅子,难得一次坐了下来看着这片寂静的黑色土壤。
地下室里只有精心控制剂量的水滴悄悄滴落在土壤上细微的声音。
她轻声地、低低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
没有人倾听就意味着没有人会来安慰她。但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那对她的现状起不到任何缓解作用,还会徒增被倾诉人的心理负担。
她只要静静地说出来就好,将身上沉重的背包在地上放一放,让肩膀上的重量暂时轻那么一些。
走出这个实验室,她又会重新戴好那个麻木微笑、乐观的面具,对好心询问她情况的同事一遍遍重复“我不要紧”,“谢谢关心”。
对着一缸寂静的泥土和沉闷的空气,她一连倾诉了好几天。
渐渐的,她有了奇怪的发现。
紧挨着她椅子的那块培养皿里,出现了一大团白色的菌丝。它们在缓慢地、一天天向她靠拢,直至第四天,她才彻底发现它们行动的轨迹。
她将手轻轻贴向培养皿有些微凉的玻璃,几分钟过后,那面玻璃在掌心的温度下变热。玻璃之下,菌丝再度改变了形态。
她忽然来了兴趣——因为她发现这间实验室并非毫无倾听者。
这缸巨大的玻璃皿里,有一位“沉默的巨人”。
她观察着它,它也在注视着她。
陈愚之在实验室里装了监控,同时在巨大的培养皿内的泥土里也埋了好几处微小的感应器。
每天早上她都会倍速放一遍监控,然后查看一个晚上感应器所记录的数据。仪器将菌丝的运动轨迹和活跃度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每天下午五点惯例去实验室的前半个小时和她离开后的半个小时,是菌丝最为活跃的一段时间。
她每天都会遇到许多人,但它好像……每天都只在等她一个人。
它似乎真的有一些像动物一样的思维和想法。
三域五界,动植物和真菌都归属于真核生物域。真菌和动物属于后鞭毛生物,而植物界属于双鞭毛生物,所以真菌和动物关系更近。
但不同的是,组成菌丝的每个细胞都一样,它们没有出现像动物那样分化了的器官,没有大脑、眼睛、耳朵、胃,完全不具备产生思维、想法的生理基础。
大脑是多么复杂而精密的生物结构啊。哪怕是小鼠的大脑,人类也尚无法将其研究透彻。而像真菌这样简单的生物结构,根本不可能形成类似大脑一般复杂而神秘的组织。
研究出真菌存在信息传递行为并不算什么,这距离它们形成动物思维一样的意识还相差了几万年的进化,毕竟曾经植物也被研究出有一些“情绪”。
但那时的陈愚之,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非功利的、纯粹出于好奇和兴趣的事情,这能迅速让她摆脱消沉情绪的泥淖。
这是她积极开展的一项自救行动。
为了更好地研究菌丝网络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传递怎样的讯息,她借来了仓库里一台尘封的大型计算机——它是五年前的机器,运算速度比现在低了不少,于是被人无情地闲置了。但对于研究和记录蜜环真菌的数据,算力绰绰有余。
她用镊子一点点地翻找着土壤里的菌丝,挑选出那些生长得较为粗壮的丝体,接上最微小的一款电流感应器。
这项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完成。
她每天腾出两个小时完成这项工作,最后整整花了三个月,才成功的将土壤里的主要菌丝网接入了计算机。剩下的细枝末节的菌丝,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整理了。
沉默的巨人一下子被赋予了具体的数据形体。她看着宽大的一面计算机显示屏上不断跳跃着、变化着的数据,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久违的充实感。
原本眼里那些在土壤中缓慢爬行的菌丝,在显示屏上出现了令人复杂且眼花缭乱的电子信号。那些信号有着极其多样的波形,改变速度极快,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借到了国内另一家用蕈菌做实验的数据。对方的实验方法跟她差不多,但观测到的数据却异常简单清晰,远没有蜜环真菌所展示出来那样的复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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