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向母神祈祷过了,然而那几个漆黑的夜晚,风声尖利得令人耳膜生疼。
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低眉闭目,不知何时双手交握在了胸前,用力到骨节发白。
到了第四天,昏耀才带着他的猎物回来。
兰缪尔闻讯赶来,第一眼就看见魔王坐在巫医的小帐篷里,右臂和前胸都是纵横的伤口,血都冻住了。
多古满头大汗,正在给他挑出刺入肉里的鳞甲碎片。
兰缪尔又气急又心疼,咬牙一步步走近,对他怒目而视:“吾王!”
昏耀的气色极差,浑身鳞片黯淡渗血,像是被烧干了。可他精神却很高涨,指着身旁那几乎有人类身高的三倍那么长的巨兽尸体,摇着尾巴洋洋自得:
“嘘,别叫。兰缪尔,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百岁的火狐王,深渊最凶残的巨兽之一,只在风雪天气出没。在今天之前,还从未有过魔族成功猎过火狐王……”
兰缪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顿时觉得魔王简直疯了。
“您为了猎这个东西才不回来!?”
昏耀不搭理他,笑意掩不住,遍布伤痕的尾巴依旧快乐地在地上摇着。
“您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旧伤是多严重的症状,如果在雪山里发病怎么办,您不要命了吗!”
昏耀还是无动于衷。
兰缪尔:“吾王!”
昏耀:“嗯,在呢。”
“您……!”
兰缪尔本来气得不行,准备了一肚子话想骂。
可看到昏耀兴致这么高,被诘问了也不还口,反而一时语塞了。
说实话,他好像从没看到昏耀开心成这个样子。不再像冷酷血腥的魔王,更像个热烈的孩子。
兰缪尔沉着脸皱着眉,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忍心继续扫这个兴。
他心想:算了,昏耀也不是那种玩物丧志的魔,可能只是遇到了罕见的猎物,一时没压住好胜心和征服欲。
再说,猎杀魔兽本来就是在深渊展露武力的一种途径,说不定魔王有自己的考虑呢?
所以最后,兰缪尔也只是做出严厉的模样,要昏耀保证——
“请吾王发誓,这个冬天,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昏耀一下子笑出了声,他斜眼瞥着兰缪尔,说:“好啊,最后一次了。”
……
猎到了火狐王之后,昏耀对打猎的兴趣似乎迅速消散了。
他爽快地给兰缪尔做了不再进山的保证,并专心地筹备起极寒节的祭礼来。
而魔王在暴风雪中猎得的猎物,很快被送到了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那里去。过了五六天,制成一袭赤红华丽的火狐皮毯。
东西是放在宽大的托盘上,由两个魔族侍从送进来的。
兰缪尔上手一摸,就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声:“天啊。”
昏耀歪头撑着下颌,饶有趣味地说:“披上,我看看。”
于是,兰缪尔将白皙的指节搭在火红色的毛毯上,抖开那沉甸甸的重量,像披风一样搭住肩膀。
火狐王的躯体确实很大。将皮毛加工缝纫,制成了毯子之后,不仅能把人类整个儿裹进去,还在地上拖出一片艳红。
难以想象,昏耀究竟是怎么在呼啸的雪山中跟这样的庞然大物搏斗的。
昏耀:“什么感觉?”
兰缪尔:“嗯……很暖和?”
昏耀满意了。
他站起来,走向他的奴隶,并从后面拾起毛毯的一角,恶劣地将兰缪尔蒙头裹住。
人类“唔”地发出小小的惊呼,在毛毯里面扑腾了两下。魔王便将他连人带毯地扛起来,一直抱到床上。
毛毯散开,兰缪尔银灰长发凌乱,无奈地仰躺在一片柔软中。
昏耀:“不错,很合适,以后这毛毯就放在宫殿里。你喜欢可以用。”
兰缪尔讶然:“您不准备挂到宝库里去吗?”
昏耀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火狐牙已经挂上去了。皮毛太大,白占地方。”
兰缪尔其实很喜欢这条又美丽又柔软又暖和的毛毯,立马将半张脸压进了毛茸茸里面。
昏耀弯了弯嘴角。
像发现了什么幼稚却有趣的游戏一样,魔王再次抓起毛毯的一角,把兰缪尔埋了进去。
……相处第五年,他还是会经常觉得他的奴隶可爱。
那一年的极寒祭礼,魔王仍然亲自受寒。
兰缪尔想与昏耀同去,但得不到允许。魔王又搬出什么“人类不配”“你想得美”之类的借口,将奴隶关在烧着火石炉的宫殿里。
兰缪尔只能站在老地方——那扇窗户前目送着昏耀在雪中行走的背影。
魔王仍然是次日凌晨归来。兰缪尔抖开那张火狐皮毯裹在昏耀身上。令侍从取来他为他准备的饭菜,以及炉子上烫着的酒。
等昏耀稍微好受一些之后,兰缪尔忽然歪头问道:
“说起来,吾王为什么会唱祭歌?”
时至今日,兰缪尔确实知道了:原来一般的魔王或者首领,真的不会自己唱祭歌的。
昏耀盘膝坐在兽皮上,将编起来的发辫拆开,嘴里说:“没有为什么。当年过得落魄,没有自己的祭司,可不就得自己唱?这首歌又不难。”
兰缪尔挪过去,帮他捻走发间还没融化的小冰碴之后,用手去捂被冻得冰冷的那截断角,问:“受寒呢?”
魔王的深红眼眸闪动了一下:“也没有为什么。”
兰缪尔:“您只是不想对我说。”
“……”
昏耀的喉结动了动,在掌中把玩着刚拆下来的骨铃。
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受寒的时候。”
那或许是他毕生里最为狼狈、最为绝望的冬天,昏耀心想。
被神子射断右角,一夜间从魔族的幼王变成了败者,从深渊的希望变成了耻辱。
被亲人抛弃,在追杀中受了重伤,落下近乎残缺的病症。
他似乎已经废了。任谁来看,都会摇摇头叹口气。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无处容身的断角魔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莽莽的雪原上,在即将枯死的老树下,看到了一对交叠的骸骨。
一具小的骨头,紧紧抓着另一具大的骨头。
那是死去的儿子抱着死去的父亲。
就这么淹没在大雪里,破灭得无声无息。
昏耀站住了,寒风吹过黑发,那截断角若隐若现。他死死睨着这对骸骨,紧咬的牙缝里呵出了白雾。
无尽的悲怆、无尽的屈辱与无尽的不甘……在这一瞬间,像喷薄的岩浆那样冲上了喉咙。
为什么。
魔族只是想要活着,只是想要回到那片日月轮转的故乡。
可那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金发少年轻描淡写的一箭,就摧毁了他的全部。
高高在上的人类,想要断绝魔族的希望,就像掐断一根不合眼的野草的根系那样轻松。
风雪模糊了视线。
昏耀捡起那颗被埋在雪里的小小的孩童头骨。他将它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再抬头时,狠戾的眼眸中落下了一滴泪。
他扯开嘶哑的嗓子,唱起了魔族的祭歌。
他饥寒交迫地走进风雪,他伤痕累累地走进风雪,仿佛真正地与那些死在冬天的先祖们完成了灵魂的合一。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结界崖上。
以浸满仇恨的视线,逼视头顶的结界。
他不败,他不死。
他会活下去,赢回来。
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撕开这轮无情的崖月,将那个金发少年狠狠踩进泥里。
自那以后,每个极寒节,魔王都会亲自受寒。
直到他有了祭司,有了臣属,也有了打磨好的祭祀用的头骨。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但那个冬天,雪原上交叠而死的父子还在追逐着他的魂魄。
或许,只有深渊的风雪彻底止息之日,他才能走出这片寒冷。然而那又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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