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那天看到卷轴里的第五句时,王的反应那么激烈,就是为这个生气?
兰缪尔忐忑地思来想去,人也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曾经他有烦心事的时候,就喜欢不睡觉,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崖月静心。但现在,硫砂等侍从们将他这个病人盯得很严,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兰缪尔又想到,昏耀的名声其实一直不是很好。
自少年时便如影随形的“断角魔王”之称自不必说,后来又因为用人类的王城与人族俘虏“换”了圣君,被许多魔族暗地里嘲笑过色令智昏。
再后来,昏耀被他说动,用人类的知识改造王庭,顶着莫大的阻力做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当时遭受的非议最严重,族奸、叛贼之类已经算文明的骂法。
好不容易消停了,又因为某次大典礼上“半途而止”的惨案,传了好一阵魔王“某方面不行”的流言。
——那段时间昏耀委屈得厉害,兰缪尔甚至怀疑过:等某天魔王彻底受不了了,就会把自己拽到族人面前做一场。
但最后,昏耀也就是在晚上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他几次,这件事就不再提了。
魔族把面子看得比天重,相比之下,昏耀竟然算得上十分豁达。
他甚至说过:“坏名声这东西,你背一次觉得丢人,觉得冤屈,仿佛天塌了一样。但是背得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兰缪尔,我恨你也不是因为什么断角魔王的蔑称,单单是我想恨你……只在你我之间,不关其他魔族的事。”
兰缪尔当时觉得魔王挺有意思,把恨说得跟示爱一样。
但再怎么说,没有生育能力这种事,别说放在魔族,对人类来说都有点难以启齿。昏耀不愿提,也能理解。
至于天珀为什么突然跟自己提起……兰缪尔觉得,少王应该还是怪他。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射断了昏耀的角,魔王这些年就不必过得如此辛苦,也必然不会落下这种病。
当天晚上,兰缪尔失眠了。
他拼拼凑凑,勉强拼出这么个能说服自己的逻辑,但仍然觉得不是很对劲。
他一面心想:一定要问个清楚。一面又犹豫:问出来了又怎么样呢?自己又不能替昏耀生个孩子。
正在兰缪尔纠结的时候,宫殿外传来动静。
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
魔王踩碎了地砖上的崖月微光,他走得很缓慢,似乎肢体不太协调,右手的指甲一直轻轻抵着墙壁,似乎不这样做就辨不清方位一样。
“吾王!”
硫砂提着一盏小灯,仓皇地迎了上去。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灯光一照,女侍官依旧倒吸一口冷气。
昏耀的头颈诡异地低垂着,黯淡的红瞳被掩在黑发下,在夜色中像个移动的空壳。
原本深黑泛光的鳞片,此刻如烧干了的灰烬,全部失去了光泽,表面甚至浮着细小的血丝。
——任谁也想不到,那位统御铁骑征服了整个深渊的传奇魔王,竟会在短短几天就变成这个样子。
忽然,昏耀不意踉跄了一步。硫砂连忙扶了他一把,触手的温度滚烫,像是在发高烧。
但侍官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生病导致的发热,而是旧伤发作后,失控的魔息在血液中作祟导致。
“吾王,”硫砂悲痛道,“……您再这样,会比大人更早没命的。”
“……小声。”
魔王的眼珠动了动,迟缓地抬起头,指了指硫砂的嘴:“吵醒了他,就给我把一整座火石炉的火石都吞下去。”
硫砂焦急地压低声音:“吾王不能再消耗魔息了。兰缪尔大人今日来向我找您,说有话要问……”
昏耀:“好啊,那就跟他说,同意搬去结界崖,我就来见他。”
昏耀推开硫砂往里面走去。他走过空荡荡的窗边,看了一眼不再有人坐的躺椅,又将目光投向那张落下帐子的大床,不禁出神地愣了片刻。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偷偷在兰缪尔睡着之后用魔息来为人类治疗。也数不清自己连着多少天连入眠都不能。
每个夜晚,旧伤的反噬越加强烈。
而每个白昼,迎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兰缪尔甚至不能察觉到自己每日都在接受符咒的治疗,这已足够说明收效的微弱。
昏耀知道这样不是办法。硫砂说过,多古也说过,他怎么不知道呢?
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将兰缪尔捧在掌心,却看到人类的生命变成沙子从他的指缝里漏下去。当年最困难的时候,魔王都没有品尝过这样闷不透气的绝望感。
今晚会怎么样?
哪怕只有一点的转机呢?
昏耀怔怔走向那张床,他的鳞尾萎靡地在地上拖行,鳞片破裂,渗出的血迹留在了地砖上。
他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如果今晚仍然看不到一点转机……他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如果人类信奉的什么光明神母出现在此时,声称能够拯救兰缪尔的话,自己会跪下祈祷吗?
昏耀不敢想,但光明神母从没有降临的迹象。
像兰缪尔这样虔诚纯善的神子也不救,这样一个宁可献祭自身来拯救子民的圣君也不救……神果然是假的。
魔王将双掌在身前并拢,魔息渐渐汇聚成疗愈符咒的样子。
他面色灰败地低喘着,垂眼看着掌中的符咒,像是托着微弱的光。
然而,就在昏耀悄悄掀开床帐的时候——
一条苍白的手臂突然从被子里探出来,像是在捉一个恶作剧的幼童那样,精准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吾王,”兰缪尔翻过身来,眼眸清冷,“您想做什……”
但下一刻,当人类借着微弱的崖月之光看清了昏耀的样子时,那张原本从容的神情瞬间变了。
兰缪尔猛地坐起来:“王!?”
昏耀吓了一跳,张口就喊:“你怎么还不睡觉!?”
刚才剧烈的动作带起了一阵头晕胸闷,但兰缪尔那里还能顾得。
他急促呼吸,死死抓着昏耀滚烫的手腕:“天啊,您……您怎么会弄成这样!您出去跟谁打架了!?”
“……”
昏耀张口结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冲!
深夜偷偷耗命给“仇人”治病还被抓包,魔王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偏偏本来就被魔息反噬折磨得不太清醒的脑子,连一句狡辩都想不出来!
“您——”
兰缪尔目光一凝,他看到了昏耀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隐隐有魔息符咒的微光。
昏耀手一挥,飞速将符咒碎了。
“你的病来得如此突兀,又进展那么快,不合理。”魔王强作镇定,“我用符咒试试你是不是装……”
“疗愈符咒。”兰缪尔说。
昏耀:“……”
兰缪尔气笑了:“您用疗愈符咒试我是不是装病……!?”
人类在被褥间跪直起来,钳着昏耀头顶的盘角把魔王往床上摁。怒色很快染上了苍白的面庞:
“持续多久了,这几天每晚都是这样吗?吾王,您连日躲着我,就是为了——”
昏耀这才真的慌起来,他怕兰缪尔情绪太激动身体又会恶化。正要服软,后者却忽然浑身一颤。
兰缪尔抽回了手,失神地盯着掌心,喘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兰缪尔!?”魔王吓坏了,索性上床把兰缪尔往怀里一抱,拉过后者的右手,竟看见斑驳的血迹,顿时变色,“你流血了?割伤了?”
兰缪尔怔怔抬了抬脸,他看着昏耀头顶的盘角,自己刚才握过的地方。
他轻轻说:“……是您的血。”
昏耀松了口气。
他从后面细碎地亲着兰缪尔的后颈,心疼地哄道:“你要吓死我了。不要紧,魔族的盘角裂伤最常见,明天就能长好,不要紧,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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