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叹气,拿着那礼单跟捧着一盆子烫手山芋似的,丢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怎么话说的?这是老五卖艺的钱呢,咱们怎么好要?”
学戏唱戏有多苦,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别看外面给脸喊一声“爷”,可在大部分人眼里,压根就不算个人。
唱戏的嘛,下九流,下三滥。
老五年纪轻轻就接了班主的担子,又要在外事事周旋,难呐!
他们想干什么,平时花自己的钱也就罢了,怎么能捎带上弟弟呢?
这可是掉脑袋的营生!
“不成,我得去找他去。”
三爷才要起身,就被二爷抓住了,“得了,你不知道他多犟?”
三爷无言。
确实。
二爷失笑,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蓦地亮起来。
“算咱们欠老五的,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大家就都不唱戏了,咱们哥几个种地养活他……”
说得三爷也笑了。
嗯,说好了,等天下太平了,就都种地去。
第73章 梨园(七)
老王毕竟只是局外人,当年又小,纵然对花门颇多关注,也只能看见外头的热闹。
至于内中情由,其实并不大清楚。
听他说了老半天五爷的喜好,徐沫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那满院子人到底怎么死的?”
已经听入神的牧鱼和师无疑瞬间回神。
是哦,差点忘了来的目的了。
老王狠狠抽了口烟,理直气壮道:“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三人:“……”
徐沫看上去就想跳起来打人。
“不过啊,”老王忽然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当年那事着实轰动一时,听说还死了几个日本人……据说还有要员从外头赶过来,查了好久呢。有的说,是有人看不惯五爷给鬼子唱戏,干脆一起毒死。也有的说,是五爷给人报仇呢,这才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徐沫一愣。
牧鱼问道:“报仇?报什么仇?”
老王道:“嗨,都是人云亦云的事儿,谁知道呢。只是花门出事之前好一段儿,城里的人就没见过二爷三爷了,报纸上还说南边二爷以前常去的秦老爷家里出了事,都在猜是不是跟这个有关联哩!”
师无疑忽然问:“花门中人都死绝了?”
老王点头又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据说当天在戏园子里头的,一个没跑儿。”
牧鱼和师无疑对视一眼。
也就是说,很可能有活口,比如那位疯疯癫癫的“留声机”老头儿。
徐沫吞了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那么多人,真就死在戏园子里头?”
若真有鬼的话,那昨晚……他去大本营趟了一趟?
“可昨儿我们没碰见呀。”他问道。
老王挺意外地瞅了他一眼,“你胆子可真不小。”
顿了顿又嘿嘿一笑,“花门的规矩,逢双不开。”
徐沫掏出手机看了眼,嗯,今天17.
牧鱼好奇道:“为什么逢双不开?”
中国人不是挺喜欢双数的吗?
“是五爷的父亲,也就是老班主订的规矩,说唱戏都是骗人的,这种下九流营生哪儿有什么成双成对十全十美?再者若是双,给人一拆也就散了……”
就连下头和外头人送礼,老班主也只收单数的。
既然注定不会有好结局,倒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期待。
牧鱼就觉得还有很多谜团没解开,今晚势必要再走一遭。
比如说“留声机”老头儿到底是不是花门惨案的幸存者?
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在这里吗?
如果是,他当年怎么幸免于难的?
又究竟是什么支撑他坚持到现在?
还有,花门惨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离奇失踪的二爷三爷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若戏园中积攒的阴气都是当年的亡魂造成的,他们为何迟迟不肯离去?
是不甘?不愿?
还是另有缘由?
“对了,”牧鱼忽然想起另一个关键问题,“那些尸体呢?有被好好安葬吗?”
老王就摇头。
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被迫回忆起某些惨烈记忆时的挣扎。
“死了好几个日本人呐!整个蓉城高层都吓疯啦,鬼子那头也气疯了。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当天就拉走了,咱们的统统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不许人收尸……”
一连一个多月,整座蓉城都阴云密布,随时随地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鬼子兵,挨家挨户搜查,说这事儿绝对是□□干的,城里必然还有余孽,要抓出来云云。
老百姓的家里,铺子里,各种消费场所一瞬间成了没门没墙的,鬼子兵想进就进,想来就来。
你若好好配合,顶多□□,好歹还能留个底儿;
你若不配合,直接开枪!
门?钥匙?
人命?隐私?
那些算个屁!
上到官方,下到百姓,全都敢怒不敢言,视这一个月为奇耻大辱。
余孽自然是抓不到的。
或许他们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比起查明真相,借题发挥才是真正目的。
等鬼子兵带着满满的“战利品”离开后,蓉城官方上下一律封口,严禁讨论此事。
如此沉痛的一页,被生生从史书上抹去。
所以老王之后那代人大部分根本就不知道故乡曾蒙羞。
直到鬼子兵撤离前夕,看守尸体的人才敢松口,陆续有人将家人的尸首赎回来安葬。
五爷的也被人带走了。
只是不知道是谁做的,又葬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三人离开老王家。
正准备找地方吃午饭,顺便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巡警那边打了电话过来。
“你们究竟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神仙?!”巡警似乎一直没休息,嗓子都哑了,“发疯似的,还咬人……”
留声机老头儿还没进医院大门就醒了,一睁眼就嗷嗷乱叫,嚷嚷什么“五爷”的,对巡警又踢又打。
那年轻巡警一不小心就被咬了一口,都出血了。
那老头儿也掉了一颗牙。
他的牙龈严重萎缩,牙齿也坏了,掉了一颗牙,竟然都没流几滴血。
没办法,医生直接给打了镇定,又做了一系列检查,震惊当场。
那老头儿的身体状况极差,不仅严重营养不良,还患有多种病症……
他就像一只破破烂烂的老油灯,通体窟窿。灯芯都干枯了,却还是颤巍巍燃着一点火苗,看得人胆战心惊。
全凭一口气吊着。
“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什么时候猝死都不奇怪!”
医生这么说。
徐沫下意识看牧鱼。
牧鱼做口型,“能听清他说什么吗?”
巡警看了眼正挂营养针的老头儿,皱眉,“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年纪又那么大,这谁分得出来?好像就是什么五爷啊点心的,他是个卖点心的?哦,还有狗……”
他和同事不是本地人,听力起跑线跟牧鱼他们着实差不离。
倒是医院的医生护士有不少蓉城人,可就连他们也听不大真切。
这问了跟没问一样。
牧鱼又看徐沫,“我们晚上准备再去戏园,你呢?”
徐沫本想跟着,可一想到那里十有八/九真是个鬼窝,积攒起来的勇气就都噗嗤一声散了。
“我还是在外头接应吧。”
这种人命关天的事,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牧鱼笑了,“也好。”
他还挺喜欢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
牧鱼和师无疑先找了家纸扎店,买了些香烛烧纸之类,又叠了一兜金元宝拎着,天擦黑之后,就进了戏园。
以子时为界,昼夜交替,在这之前,阳气下沉渐弱,阴气上升渐强,正是鬼魅邪祟出没活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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