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听了,两道秀眉拧得死紧,傲然道:“那我就更不去了。”
听说东北已经打起来了,好好的国人却要给鬼子做事,呸!
来人还要再劝,三爷却进来插话道:“得了,您只管回去回话,五爷必然准时去。”
五爷眉头一竖,就要说话,却被三爷一把按住,微微摇了摇头。
来人巴不得一声,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跑了。
这种话他们本来也不愿意传,可谁让他们吃这口饭呢?
那人刚走,五爷就不快道:“三哥,你这……”
他还没说完,三爷就撩起袍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的班主诶,你也知道东北打起来了,这事儿是能硬碰的么?我看你不光一身本事,这脾气更是比起师父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蓉城和东北三省才隔着多远?日本人又有坚船利炮飞机铁车的,听说一路南下,保不齐过两天就打过来了。
这时候得罪那姓焦的,能有好果子吃?
五爷有些烦躁,“可我不乐意见他。”
那就不是个好人。
三爷给他倒了杯水,“嗨,您可是咱们蓉城的大人物,谁不想见见?保不齐就是一时兴起,若顺顺当当见了,没准儿赶明儿就丢开手。若一味推脱,他反倒越发得意起来。那些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都这么副贱脾气,你难道还不清楚?”
五爷就笑了,“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戏子罢了,下九流的营生……”
别人愿意捧着的时候,好声好气叫他一声爷;若不高兴了,指着鼻子骂贱人的时候多着呢!
可有什么法子呢?
他们吃的就是这碗饭。
三爷知道他是个明白人,也不过一时拗不过来,就又顺着说了几句话。
做这行的,不光要唱念做打,迎来送往也要会要精,不然根本混不下去。
五爷果然回转过来,又问道:“二哥这些日子怎么不见?”
他们师兄弟六个,前些年老六得急症没了,老大略有了点年岁,嗓子倒了,渐渐的就不往台前来,只在后头管着各色营生。
故而花门如今,常在前头活动着的就二三四五四位爷。
不过随着年岁大了,个人的性格和喜好也渐渐显露出来,原本深厚的兄弟情谊久经考验,有的历久弥坚,有的却岌岌可危。
老四为人很有点圆滑过头,日常沾染了吃喝嫖赌那一溜,谁劝也不听,五爷就不大喜欢跟他来往了。
倒是二爷豪爽,三爷周密,五爷很依赖。
三爷神色不变,笑道:“上月香海那边秦老太太过寿,她老人家最喜欢二哥演的包公,请去唱了,还没回来呢。”
五爷哦了声,盯着他看了许久,“怎么这么慢?”
三爷就笑,“放心,他就算临时长翅膀,也必定赶回来给你过生日。”
下月二十八是五爷生日,戏班子上下早就暗搓搓准备起来了。
五爷抖开折扇扇了两下,哼哼道:“那还行。”
说完,两人都笑了。
几天后,三爷五爷一起去了那位焦先生举办的宴会。
那人全名焦言同,字自顺,早年曾去东洋留学,故而对那边十分推崇。
舞会当天演奏的甚至就是东瀛曲子。
他看五爷的眼神虽然过于狂热,言行举止也颇为油腻,不过总体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就是这人张口闭口就是“兄长”“太君”,叫人十足倒胃口。
原本五爷颇喜欢席间的一客椒盐卷,可在听了对方的名字,看了对方表现之后,也全然没了胃口。
“椒盐椒盐,”回去的路上,五爷在马车里跟三爷抱怨,“好好的点心是造了什么孽?非碰上这么个人。”
偏偏回到戏园子,一个叫小狗的打杂乐颠颠凑过来,“五爷,要用些点心吗?”
五爷还真没吃饱,看了那油纸包一眼,随口问道:“是什么点心啊?”
小狗儿眼睛亮闪闪的,“是您最爱吃的椒盐卷。”
五爷气得直跺脚,两只手往中间一拍,“打今儿起,我就不爱吃这个了!”
小狗儿满头雾水,三爷大笑不止。
几天后,二爷回来,挂彩了。
五爷又急又气,脸都白了,“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出去,怎么还见了红?”
也不怪他担心。
常年练戏的人大多有点功夫在身上,二爷又彪悍,往常打起来,总是别人吃亏多些。
可如今受伤的却是他,想来当时一定十分险恶。
也不用外头请大夫,三爷自己就会点医理,帮忙拆了纱布换药。
就听二爷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秦老太太赏了不少好东西,估计是招人眼了,半路上给人下了黑手……”
三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五爷哎呀一声,“早知道就多带些人。”
二爷笑道:“也没什么,二哥这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吗?对了,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说着就见人抬上一个大箱子来。
五爷嘴上说着不要,眼睛却还忍不住往上瞅,二爷三爷就都笑。
五弟天分高,又长的得人意,从小就招人疼,性子还跟小孩儿似的,最喜欢稀罕东西。
二爷包扎好了伤口,靠在床头说:“听说是西洋传来的玩意儿,叫什么留声机的?会学人说话。”
五爷过去打开一瞧,果然是一台喇叭花式的留声机,闻言就笑:“什么学人说话,它又不是八哥,这里面有机关,能录音的……”
里面有几张空胶片,还有几张带着西洋曲儿的。
五爷拿起一张放进去试了试,那胶片吱吱哑哑转了几圈,果然飘出一阵女人的声音来。
二爷惊讶道:“呦,说话了!”
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挤了一群人,都探头探脑看热闹。
这个说是洋鬼子的摄神大法,那个说喇叭花说话了,乱七八糟乱哄哄一团。
五爷拍着巴掌笑,也来了兴致,“西洋趣儿倒有些意思。”
外头就有人喊,“洋鬼子的歌腻腻歪歪,咱们也听不懂,还是五爷唱一个!”
“对,五爷来一段儿!”
众人便都起哄。
五爷大笑,也不推辞,“那好,咱们就下去唱!”
说着,一群人闹哄哄往外走。
后头屋子里二爷三爷对视一眼,笑着摇头,也相互搀扶着下去了。
过了会儿,戏台上果然传来五爷的嗓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第72章 梨园(六)
在蓉城,五爷的生日可是件大事。
许多他的戏迷打老早就开始准备礼物,盼望着哪怕能让五爷多瞧一眼,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话,说五爷这些年尤爱金银,众人便纷纷动了心思。
于是五爷生日当天,整条街上都停满了洋车,又有各色花篮,喘口气都是香的。
放出去到几千响鞭炮隔着半座城都听得见,那烟尘遮天蔽日。
戏楼大堂内堆满了各色金银精心打造的宝山宝树,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绿的是玉。
另有那栩栩如生的金船金花,金光灿灿,简直晃瞎人的眼。
尤其一个商会老板送的宝花,乃是请能工巧匠将纯金打成极薄的金片,以金珠做蕊,最后用金丝攒到一起,只要一阵微风便能轻轻颤动,若非那色泽,竟跟真花是一样的。
只一朵这样的金花便已价值连城,而那老板竟然弄了个大花篮,里头装了足足21朵。
五爷过的恰是21岁生日。
焦先生也来了,他虽留过洋,略有了一点墨水在肚子里,但整体还是粗鄙的,当日竟弄了一座金砖堆砌而成的小山,敲锣打鼓送过来。
众人面上虽不敢表露,可私底下谁不笑话他粗鄙不通风雅?
五爷看见后眉头皱了一皱。
他委实不想收这人的贺礼。
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见都不要见。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