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看了看他案头堆叠起不低高度的纸页,和那明显新换过的火烛,不由得皱眉,“将军昨夜又没就寝?”
“我只是醒得比较早。”沈明恒一本正经。
解缙眉头仍是紧皱,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撞见沈明恒屋内灯火通明了,问起要么是睡不着,要么是醒得早,总是没有好好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夜晚。
解缙劝过,但沈明恒总是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又与之相反。
他总是废寝忘食,仿佛凭借他一己之力,能够解决全天下所有苦难似的。
“将军,”解缙面无表情:“小孩子不睡觉容易长不高。”
年二十及冠,沈明恒才十五岁,确实未成年。
沈明恒自动过滤,装作解缙是个哑巴刚刚没有开口说话,他起身热情地拉住解缙手臂,“走走,先生,我们一起去送殷齐。”
解缙脚步不动,反手按住他,“天冷,多添件衣服。”
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中却是满满的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解缙想,以他和沈绪之间的关系,他真的不能摆长辈的架子,然后把沈明恒打一顿吗?
……算了,上次那顿鞭子,也只有他们心疼,沈明恒还是一副没事人模样。
还没从军营搬出来的时候,殷齐跟在解缙身边,解缙拿他当半个弟子教导。
殷齐天资不错,可惜终究年幼,经历的事情还太少。
他毕竟不像沈明恒那样天赋异禀,优秀得莫名其妙。
解缙原也只是临时起意,殷齐这步棋有用最好,没用也无所谓,反正是自己送上门的,也不亏。
但是谁让沈明恒看重他?解缙也就只好多花两分心思。不然,要是殷齐死在盛京,沈明恒说不定会很难过。
*
岷城城外的十里亭,殷齐已经在此等候。
为了做戏做全套,他已经换上了素白的囚服,发冠也被摘下,头发整齐披散在肩后。
满脸笑意的沈明恒拉着垮着脸活像是被欠了钱的解缙,步履欢快地赶来,连此地本应充满的别离悲情都被冲散了些许。
殷齐原本也有些对前路的惶恐与茫然,正不知所措时,远远看见他们的身影,于是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
沈明恒上下打量他,半晌,语气带着微微的歉然:“殷齐,委屈你了。”
殷齐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事儿危险,前路未卜,这时再问你是否愿意未免虚伪。”沈明恒双手平举,长袖逶迤轻展,郑重拱手:“此行珍重,平安归来。”
殷齐又摇了摇头。
沈明恒从一开始就没给过他拒绝的余地,但这人神奇得很,他最初是被迫为之,如今竟也心甘情愿。
“将军先前问我是否认您为将军,我不曾回答。如今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怕我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忽然俯身跪倒,以额触地,“属下,拜见主公。”
他将去往遥远的盛京,与岷城隔着快马加鞭也要八日的距离,他大概没办法在沈明恒正式崭露头角时第一时间送上他的祝福。
也许那时,他只能在波诡云谲的皇宫之中,戴着厚厚的假面,装作不屑一顾,连欣喜都不敢流露。
可他分明是最早簇拥在这人身边的人之一,他本来应该有参与庆功宴的资格。
殷齐并非不愿意离开,他只是有些遗憾,也有些不舍。
他抬起头,露出几分笑意:“主公保重身体。”
好像沈明恒身边的人,说的最多的不是祝他鹏程万里,也不是敦促他克己清正,而不过是保重身体、平安康泰。
第101章 将军何故不谋反(15)
沈明恒与解缙目送着殷齐翻身上马, 马蹄踏叶,人向远方。
解缙跟在沈明恒身后慢慢往回走,像是谈笑般随意提起:“对将军的称呼越来越多了, 您不打算管管?”
将军、小将军、公子, 如今又多了一个主公,也难为这人听起来不觉得混乱。
沈明恒无所谓:“反正最后只会有一个称呼,现在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解缙翻了个白眼,然而眼中笑意盈盈,不见分毫不满,他轻笑一声:“狂妄。”
还能是什么称呼?自然是“陛下”。
他们俩是骑马来的, 两匹马就栓在旁边的树上。
沈明恒抚着马鬃,忽然沉痛地叫了一声:“先生。”
解缙莫名其妙, 心中有种不安的预感, “怎么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瞒着你。”沈明恒真诚道歉:“你不要生气,我回来之后再向先生告罪。”
解缙缓缓皱眉, 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重, “什么意思?”
他不怎么生气,毕竟作为主君,沈明恒既有本事也有主见, 有些事情不愿叫下属知道自然无可厚非, 解缙只要确认不是不信任他就好。
他真正疑惑的是这句“回来之后”。
从哪里回来?沈明恒要去哪里?
解缙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什么, 就听沈明恒雀跃地喊了一声,“长真,走!”
解缙下意识抬头,只见长真手脚并用, 背着包裹爬上了那匹原本属于他的马,而后沈明恒腰间长剑出鞘, 斩断了缠绕在树上的缰绳。
“驾!”
少年声音清亮欢快,提着剑策马与解缙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远方,原地只留下一片飞扬尘土。
解缙:“?”
解缙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呆滞地看向随行护卫的将士:“他们这是做什么?”
将士们比他还茫然,磕磕绊绊道:“不、不知道啊。”
沈明恒什么毛病?临时起了赛马的兴致?
失去了代步坐骑的解缙臭着一张脸回去。
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回去之后下人送上了沈明恒离开前给他留的信,他又不信邪地等到入夜,才终于心惊胆战地意识到,沈明恒这次出门,居然真是一个按月计算的长期行程。
*
岷城派使者去平城的目的很单纯,不是苗所江的谋士所预料的来挑拨关系,事实上,他们只是来做生意而已。
从前这二十万大军有来自朝廷的补给,如今沈明恒反叛,小小一个岷城暂时供不起突然增加的二十万张嘴,只得另寻出路。
起码先将今年的难关度过。
岷城的土地不算贫瘠,明年将士们一起开耕播种,至少自给自足不是问题。
他们暂时不缺钱,但沈明恒花钱大手大脚,这些钱估计也花不了多久,所以这次岷城使者拿出来与平城交易的物品是武器和盔甲。
——感谢赵昌,祸到临头阔气了一把,他们军备还算充足。
岷城使者是带着诚意来的,但是夏侯斌很警惕。
他热情地招待了使者,转头就和自己的部将商量:“沈明恒是不是有病?他是真心要拿武器做交易的吗?”
现在这个时代,武器是比金银还有重要的硬通货。
何况苗所江对岷城蠢蠢欲动,大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沈明恒要卖武器?想要钱也不是这种找死的要法。
部将拍着胸脯:“主公放心,他周围连个倒夜壶的小厮都是我们的人,今晚我就把他灌醉,不出三天,一定把他来这的真正原因打探得一清二楚!”
部将只是大放厥词下的随口说说,结果连三天都没用上。
第二天刚破晓,他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来找夏侯斌汇报了。
“主公,属下知道啦。”部将像是还没醒酒,带着异样的兴奋,“我问出来了,岷城使者只是顺便来交易粮食的,他真实的目的是来找一个人,如果不能活捉,那就杀掉他。”
夏侯斌不由得好奇:“找谁?”
部将道:“那使者也不清楚,他说是沈明恒暗中吩咐他的,令他寻找一个喜着白衣,竹簪束发,腰佩一枚墨玉,白纱覆面,看上去年不过二十的少年。”
这一听就不是他们这些武将会用的服饰,太不方便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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