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背对着这边,沈映宵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看不到他在做什么。
剑意渐渐散去,沈映宵肩上没了桎梏,本能想往凌尘那边走。可刚迈一步便站立不稳,缓缓半跪在地上。
——前不久在金盆洗手城留下的伤,至今仍在。
沈映宵原本想着先自己把伤势养一养,再修复时就能省下不少能量。谁知他精打细算了半天,如今一剑回到解放前。
“真是败家。”沈映宵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他费力地抬起头,看着前方那对和谐的师徒,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心头泛起。他喃喃对剑灵道,“我对他也算好了,结果现在一出事,他居然只向着……我自己?”
沈映宵沉默了一下:“……”嗯?
……很难受。
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受?
沈映宵用他那个快要转不动的脑子艰难思索着问题的时候。
炼药室中心,凌尘徒劳地阻拦着那些浊气,却没能成功。
他茫然片刻,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撕掉缠在沈映宵身上的符咒,就看到徒弟体表银纹浮动,纹路极其眼熟——正是银面人对他也下过的银纹阵法。
……可比起自己的那个,映宵身上的银纹阵法,起笔却反倒更为生涩。
凌尘已经许久没有过“恐惧”这种情绪,可此时却好像又想起了那种感受。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满口谎言的魔尊,这次居然没有说谎——来到这洞府以后,自己用过的药、用过的符阵……这条顺顺利利的解毒之路,竟然都是踩着徒弟的血泪走下来的。
凌尘喉咙发紧,半晌才发出声音:“你为了救我,拿他练手?……先前找到的那两枚魔种,你全都放到他体内了?”
沈映宵又低头咳出一口血,苦中作乐地想:其实是三枚,没想到吧。
他尽力平稳下声音:“着什么急。即便浊气入体,也并非不能化解。只是你修为太高,我不便施展,才把魔种挪到了他那——你若信我,就留下他,我慢慢治。”
凌尘沉默片刻,忽然道:“先前在神兽宗,我把他交给你,让你代我将他送墟址山,你根本没去,是吗?”
沈映宵:“……比起墟址山,或许他更喜欢我这。”
他从未对本体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如此烦躁过——明明是事实,可被本体此时那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衬,他所有的话都没了一丝可信度。
凌尘也显然没有相信。
“你先前说帮我照看徒弟,原来就是这么照看的。”凌尘从未想过自己也能生出如此复杂激烈的情绪,愤怒、难过、后悔……他一时连扶着本体的手都在发抖,“我竟然亲手把他送到了你的手里……”
饶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形象,沈映宵仍是被这话狠狠刺了一下。
他忽然就想起了先前的事:神兽宗中,他被幻境蛊惑,亲了凌尘一口,凌尘却立刻把人推开,不顾劝说非要将他送走。
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当时沈映宵低落了几天,就把当时的情绪悉数压下,没事人似的继续用分身和凌尘相处。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些委屈和慌乱并不是消退了,只是被牢牢压在心底,此时却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你又不想见他。都是送走,送到哪里不是送。”沈映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把人关在墟址山有什么用,像个吉祥物一样摆在那里,等事情尘埃落定吗?——与其那样,还不如送来我这,至少这样他更有用!”
领口忽然一紧,凌尘闪身而至,一把将人拽起,另一只手上泛起无形锋芒,剑刃横在他颈上。
沈映宵被迫仰起头同他对视,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里。
这双眸色偏浅的眼瞳,他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从没有一次这么冰冷,深处仿佛燃烧着幽幽怒火,满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把那些魔种移回我身上。”凌尘剑意冰冷,口中却是他沦为阶下囚时也未曾说过的话,“……求你。”
沈映宵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不顾那枚紧贴着颈侧的剑刃,有些狼狈地别开了头:“若能轻易挪动,我早便挪了。不只是我,这世上没人动得了它——事已至此,你不用在这件事上多花心思。”
凌尘手背青筋绷起,有那么一瞬间,沈映宵以为他要把自己的脑袋切下来。
但到底没有。
凌尘坚持道:“你能挪动它一次,就能动第二次。”
沈映宵没有说话,低头望着炼药室暗色的地面。他忽然发现自己死过一次之后,多多少少带了点霉运,担忧的事好像总是格外容易实现。
想给凌尘解毒,本体就是最佳的材料。
这些日子,沈映宵想过如何避免暴露,想过暴露时该如何狡辩……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切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就连当初的戚怀风,也只看到了留影珠。留影珠尚有作假的可能,可凌尘如今却直接看了现场,事情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
沈映宵原先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能像个真正的反派那样高冷一笑,深藏功与名。
可实际上,等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才发现自己的接受能力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就连勾一勾唇角这种简单的动作,也根本做不了。
“我还以为分身和本体之间,总有一个能留在他身边。”沈映宵麻木地想,“结果到头来一个都没留下……我前世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他忽然很累,抬起手越过凌尘,往本体那边遥遥一点。
浓郁药雾腾起,凌尘觉出银面人指着的方向,霍然回身,来到了本体身边。
本体还有一只手被锁在地上,凌尘来不及带他离开,仓促间只能俯身将人护住。
然而想象中的暗算并未到来,那些浓黑药雾只是让他恍惚了一瞬。再回过神时,那座阴沉的府邸不见了,他竟然已经抱着沈映宵,落在了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山林之中。
……
粉尘落地,炼药室重新变得寂静。空荡荡的房间,只剩沈映宵自己。
也不知是那点救命之恩管了用,还是凌尘想留着他救本体,那横在颈侧的一剑最终没砍下去,只留下了几道拿不稳剑的交错血痕。
沈映宵随手抹掉流出的血,跪在地上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出了房间,一路走到后院。
灵池在阳光下泛着波光,白玉莲台静静立在池心,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是坐在上面的人不见了。
回首过往,沈映宵才恍惚间发现,这段时日虽然忙,却是他这几百年来最安心的时候。每次烦躁时来后院看上一眼、坐下和凌尘聊上几句,那些担忧就全都无形间散去了。
以前他总觉得“家是港湾”这类形容矫情得很,直到把师尊抓回来,才体会到了其中妙趣。
现在人走了,这座洞府顿时又变回了一座普普通通的栖身之地。
沈映宵一走动,剑灵和魔尊都跟了过来。
魔尊笑道:“人要往前看,事已至此,还是想想怎么在那幕后之人找上你师尊时弄死他吧。”
沈映宵像是被从梦中惊醒,他从池心的白玉莲台上收回视线,忽然回手一剑刺向身后,剑风带着前所未有的狠意。
魔尊低下头,看着被绞裂的胸口,笑了一声:“看来还是瞒不过你——也是,除了本尊,大概没人能劝你师尊在那时睁眼了。”
沈映宵回过身看着他,目光骇人。
魔尊还是那副闲聊一般的语气,像往常在教他如何坑人:“我还以为你师尊会一剑刺死你,然后我就能在你躺尸修复的功夫里,得到一点糊弄你的时间……没想到如今他竟如此心慈手软,真是令人失望。”
沈映宵轻声道:“你倒是仗着自己死不了,什么都敢做。”
魔尊微颤的指尖碰了碰他的剑刃,笑眯眯的:“即便魂飞魄散,即便被你翻来覆去地砍碎几万次,本尊要杀的人,也一定得死在我眼前——我可是在说正事,见到那人的机会可不多,你该庆幸你师尊愿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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