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霍惊堂的回复,赵白鱼犹疑不定的重复问:“还不够吗?我知道帝姬的命比普通人矜贵,打杀一两个人还能被法外容情,但是打杀数百人,罪行滔天, 还是能被赦免吗?就算加上我这条命,到垂拱殿死谏, 也不能吗?”
赵白鱼想挣开霍惊堂的怀抱,想从他脸上找到否定的、不赞同的痕迹,想知道他是不是觉得昌平公主该杀、当杀。
可是扣住他肩膀和后脑勺的手都太坚定, 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听到霍惊堂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昌平该杀, 可以死于山匪埋伏,死于刺杀,唯独不能因两江大案而死,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
“你知道?”
赵白鱼抓着霍惊堂衣摆的手慢慢松开,低声询问:“你知道支撑昌平在两江为非作歹的底气是什么,你早就知道真相?原来你们都知道吗?”
他放弃挣扎,声音低落迷茫。
从来没见过他的小郎君难过成这样的霍惊堂,心口仿佛破了个洞,那洞越扩越大,灌入荒野的风,吹得心口惊惶慌张。
霍惊堂忍住想满足赵白鱼愿望的冲动,轻叩在赵白鱼后脑勺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地紧绷着,而爆出明显的青筋。
他尽量用最温和的话语劝说赵白鱼:“我对小郎发誓,一定会杀了昌平。但是昌平不能因两江大案而死,她会鱼死网破,牵扯出太多辛秘,她更不能死在你的逼杀之下,你不能……就算你在天下人面前揭发昌平,把陛下扯进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里,最多就是杀了昌平,陛下下个罪己诏,然后呢?撕扯下帝王脸面并公之于众的臣子会是什么下场?你还有无权便刀斩三百官的把柄,即使有满朝文武替你求情也没用,何况不是没有准备攻讦你的人。”
“一个被激怒的皇帝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杀你,谁都保不住,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忍一步,退一步,不是认输也不是不再追究,更不是放任昌平逍遥法外,我有无数手段能折磨昌平,我现在就能去公主府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可是天下人都会认为是你弑母,那些意图攻讦你的人会一遍遍地抹黑,甚至于将你为民伸冤的行为扭曲成党同伐异。”
霍惊堂语速飞快,生怕赵白鱼听不见去似的,“我从军时也遇到搬弄是非还恶意扣押粮草的贪官恶吏,吃了亏,九死一生,还必须揭过那一篇,继续周旋,可是后来我就在战场上砍下他的脑袋,没人追究不说,还得到陛下的嘉奖。你看,君子报仇还十年不晚。”
赵白鱼沉默着,良久才开口:“我也有无数的办法能杀昌平,但是没有哪个办法能真正替无辜枉死的百姓们伸冤。”
“那些死在大火里的,死在人牙子手里的,死在所谓通敌叛国罪名之下的……再也开不了口的普通人,冤屈再不能见天日的枉死者,该怎么办呢?”
“就算昌平现在死去,又能改变什么?”
“她还是大景的嫡长公主,身份尊荣,说不定还能因为人死为大,便也将过去人尽皆知的那点恶都消弭,恢复她从前被褫夺的一切,另行追封。千年之后,史书多她一笔,说不定还会因为公主墓太精美,追封太尊荣,甚至是修饰过的、美化过的墓志铭而将她塑造成一个绝无仅有的王朝帝姬。再百年后、千年后,无数人会去追思这个能够在青史留一笔的公主,有谁会知道那些枉死的普通人?”
赵白鱼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就算低贱如泥沙,命如草芥,就算青史不留名,一笔带过的描述也没有,至少不能呐喊一声冤屈的权利都被剥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采石场三百多人被烧死,不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目睹封建时代毫无人权可言的命如蝼蚁,不是得知昌平贪污的银子被送进内库,恶意扑面而来,或许赵白鱼会如霍惊堂、陈师道等人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聪明且懂进退的官吏。
他可以暂时退一步,可以忍辱负重,可以不对东南官场挥刀。
他一直在努力地接受这个时代的不完美,接受它的封建愚昧和王权至上,竭力去理解、包容一个时代的人文文明,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能够倒转乾坤的能力,唯一能做到的是尽己所能,在过去的时代和现代的思想中寻找平衡。
这个时代并非全然黑暗,也有殉道者,也有它闪闪发光的地方。
可是他见过黎明的太阳,回头看到身后仍在黑暗里挣扎的底层人民,既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没能救民于水火,怎么能连一个公道也给不了?
霍惊堂紧搂着赵白鱼,想说不值得,太傻了,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官场更不是一个纯粹的是非场,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场不得不退让的妥协。
如果心有不甘,便打开另一条路走过去,目的达到就行,报仇雪恨的办法很多,仇人以死谢罪就行,何必拘泥过程?何必一定要将犯人的罪行公诸于众?
现在他明白了。
赵白鱼在乎的,不是逍遥法外的罪人那条命,而是死者的公道,是万万千千底层百姓已经习惯被剥夺的最基本的公道——
有冤申冤,杀人偿命。
霍惊堂能感同身受赵白鱼的高义和坚持,也心折于他的至善至真,可是对他来说,活着的赵白鱼更重要。
“会有还百姓公道的时候,会有让昌平身败名裂的机会。我、陈尚书、高同知……有这么多公卿大臣站在你这边,还有祖父和十叔,再不济我还有能威胁陛下的底牌——”霍惊堂不自觉带了点祈求的意味,“别跟陛下对着干,你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能让昌平伏法。”
赵白鱼只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昌平替陛下办事?”
霍惊堂紧闭双眼,“我没插手过两江官场,是因为之前寻找万年血珀,江南皇商被灭门,所以派人暗中追杀,查到一些东西,隐约有了点猜测,便立即叫停,没有继续追查。杜工先撺掇你去两江的时候,我才警告他,我希望你别来,结果还是被算计来两江。我心存侥幸,也许你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任钦差赴淮南,你就能聪明的全身而退……”
“是我还不够了解你。内情如何,我实际不清楚,当时退得太快,是离开西北军时,祖父告诉我详情。”
“原来是这样。”
霍惊堂反复强调两江官场复杂,始终反对他过来,耳提命面要他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两江官场和元狩帝,已然是提醒。
只是他当时不以为意。
“等两江大案一了,找机会解决昌平,你辞官,我交还兵权,当一对闲散夫妻,去大漠,去远离庙堂的江湖,去深山老林隐居……哪里都行,小郎在我身边就行。”霍惊堂笑了笑,温柔到极致地说:“如果路见不平,遇到草菅人命的狗官,也不用怕无权过问,我向陛下求道旨意便成。”
赵白鱼弯起眉眼,好像也在畅想着那样的未来。
霍惊堂没敢放松警惕,即使赵白鱼不再要求昌平偿命,仿佛被劝服了一般,他知道小郎聪明通透,却也固执己见,认定了某些事情便一定会坚持到底。
赵白鱼好像很累了,倒在霍惊堂的怀里入睡。
霍惊堂把他抱上睡榻,嗅闻着赵白鱼身上温和的气息,也跟着阖上双眼陷入深度睡眠。
为了赶路,日夜兼程,连千里马都有轮换休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拥抱着赵白鱼时仍头痛欲裂,此时终于能休息了。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白鱼忽地睁开眼,定定地落在虚空处。
他睡不着。
霍惊堂在战场上将近一年,身上的檀香味似乎被血腥味冲淡,赵白鱼的鼻腔处仿佛能闻到铁锈腥味,将他一下子拉回到血水汩汩的记忆里,难以成眠。
***
连续四道急诏下来,没有给任何人拖延的机会,霍昭汶迅速备好车马,挑了个晴天便出发。
车马蜿蜒,赵白鱼等人加上霍昭汶身边的暗卫还有同样被召回的昌平公主,拢共三十来人。
而荆北营兵已经退离洪州。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霍昭汶猛地扭头瞪着陪同赵白鱼出来的霍惊堂,在对方经过时突然开口叫住他:“堂兄不该在西北吗?”
上一篇:崽的亲爸竟是顶级豪门大佬
下一篇:病美人白月光决定摆烂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