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极端疲累只让大脑异常的清晰,从那对话里,他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方守金的儿子的事实只令他庆幸了片刻,望着眼前的一片荒芜,过去的日子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
那些日子里,有他深夜发烧,雷亲婆驮着他去医院的后背;有为他出头,揪着欺负他那帮孩子的咒骂;也有怕他饿着,每回多多塞到他书包的零花钱……他以为奶奶所做至少都是爱他的,哪怕这个脾性古怪的老太常常表达“爱”的方式让人难以忍受。
结果到头来,他不过是养来给方守金养老送终的工具,是延续方家血脉的工具。他人生中得到那唯一的一点疼爱,背后却是情感和道德的绑架,是他需要用自己来偿还的代价。
这一切,他得到的所有,和他存在的意义,都只是为了能够延续他最厌恶的血脉。
他的母亲也不是何晓燕,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父母是谁。幼时一直渴望、而后自以为短暂得到过的父母,一转眼,再成云烟。
方孝忠木然地望着这天地萧瑟,再没有力气愤怒仇恨,只有满心的悲哀。
他是谁,他活着的意义,他真正的父母家人,这些全都不知道了。
第72章 深渊凝视
无处可去的方孝忠,最终还是只有去张逐那里。
他自己摸钥匙开的门,唐凌还没有走。他现在没心思和两人说话,只说他想睡会儿,就自顾自去了张逐的房间。也不知道张逐在和唐凌在聊什么,总之好像很有意思,也没搭理他。
躺到张逐床上,盖上他的棉被,便被他的气息所包围,这是一种久违的亲近和安全感,然而这熟悉之间又夹杂着一丝淡而深切的委屈,闭上的眼睑也变得湿润。
过分汹涌的情绪起伏和过分复杂的心情变化都耗费了太多能量,睡到床上才觉得很心累,没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再被叫醒时天已经黑了,房里没有开灯,只借着外面客厅的光,勉强看清事物的轮廓。张逐背光,站在床前喊他起来吃晚饭。
喊了两声也不见动,以为他还没醒,张逐坐在床边推了推被面:“我打包了面条,快起来吃。”
半晌,方孝忠才哑着嗓子问:“唐凌呢?”
“她回去了。”张逐站起来,“起来,吃完再睡。”
方孝忠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起身。在张逐正诧异时,另一条胳膊已经绕过他脖子,将人拉过去。跟他脖颈交错,方孝忠埋在他肩上。
张逐伸手就推,方孝忠用力抱紧。
张逐只得放弃抵抗,听天由命般地垂下双手,任凭自己被搂着:“你怎么了?”说起来又有些不耐烦,“我实在是搞不懂你。”
前两天还让他滚,叫嚷着不要再做兄弟。今天又不由分说找过来,做出这么亲昵的举动。
“哥……我难受……”
“哪里难受?”
“这里。”他抓起张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却已经像是死过一次。在张逐毫无知觉的时候,他的世界也已经经历了一次完全的崩塌。
隔着薄薄的单衣,张逐摸了一会儿,说:“你很热啊。”又把他推起来,摸了摸额头,“你发烧了,我去给你买药。”
“不用。”
“那你起来把面吃了。”
实在是难受,面也只吃了一小半。张逐眼看剩下了大半碗,本着不能浪费的心态,把碗拖过来连汤都喝光。
夜里方孝忠开始畏寒,在被窝抱着胳膊发抖,也没有更多被子,只能挪过去抱着张逐取暖。
张逐翻身起床,趁街上的诊所的医生还没睡觉,还能叫他开门买药。方孝忠却死死抓住他,不让他走。这让张逐很恼火:“放手,我去给你买药。”
方孝忠牙齿打颤:“没,没关系,我抱着你就好了。”
“你把脑子烧坏了?抱着我也治不了感冒。”
抵不过方孝忠的胡搅蛮缠,张逐也只好妥协。
夜晚寂寂,念他生病,张逐的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房间没有暖气,除了床上这温暖的一隅,探出被子的鼻尖所呼吸的都是湿冷冰凉的空气。方孝忠干脆把脸也缩进被子里,全身心地紧贴着张逐,汲取他身上的热度。
张逐的体温温暖了他,熬过畏寒怕冷的阶段,高烧的热度渐渐显现,方孝忠开始出汗,被子里被他烘成了一个潮湿的暖炉。
在这叫人晕眩的湿热里,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他的内心也渐渐膨胀,仅仅是拥抱已经不够,那种啃咬吞噬的渴望汹涌而来。
上次将张逐咬伤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敢张嘴,只能够将鼻息贴在对方后颈。被子底下的两人像尺寸相同的瓷勺一样无缝叠放,那么紧却还不够,还想要更多,方孝忠不自觉掰张逐那片薄薄的胯。
他不知收敛的动作弄醒了已经睡着的人,张逐扭过满是起床气的脸:“别贴这么紧。”又反手推开他,“你太烫了,离我远点。”
方孝忠正慌乱不知作何解释,张逐已经倒头又睡了过去。
为了不打扰张逐,他只得起床去冷静一会儿。
再回到床上时,感冒也更严重了些。高热头疼,一躺下鼻孔像灌进了水泥,堵得死死的。他只好坐起来,让身体舒服一些。这无聊难捱的时间,这无处安放的一双眼,也只是长长久久地盯着睡熟的张逐。
从小到大,日日相对,早已经看过千遍万遍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够。那被烧得迷离的、缱绻的目光像手、像唇,也像舌,在那眼梢眉角抚过一遍又一遍……看得久了,同样的目光又变得深刻锋利起来,恨不得划开皮肉,剔除骨头,剥出来他的心脏,镌刻上自己的名字,让他一生都带着自己。
若是他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他们就不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他们原来不是兄弟,并没有那永恒不变的血缘关系。
这个发现令方孝忠恐慌。如果他们不是兄弟,对张逐那样淡薄迟钝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别的关系能够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个发现也让方孝忠减轻了一些罪恶感,让他至少能够在这夜深人静、无人知晓,高烧不退、脑子混沌的时刻,走向那个他一直不敢靠近的悬崖;让他有勇气朝着悬崖下的深渊仔细地看一眼;让他能够补全那句他无法说完的话——我也希望走在张逐身边、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在一阵拍门和大叫中惊醒。
张逐去开门。雷亲婆一把揪着他问:“小忠在这儿吧?小忠……小忠……”
方孝忠跑出去一夜未归。他不回家一般都会在这儿过夜,要是往常,雷亲婆也懒得来找。只是昨天发生了那种事,又有他离家出走的经历,忐忑一晚,她还是一早过来看看。
“他在,还在睡觉。”
张逐没少被这老太婆辱骂,自然对她没什么好感,只是看在她是方孝忠奶奶的份儿上,还算客气,但也没有客气到会邀她进家门的地步。
雷亲婆可不管这些,已经边喊着边攘开张逐,自己进去了,很不见外地推开每扇门,朝屋里喊“小忠”。
方孝忠早醒了,却不想答应,听着雷亲婆一路喊到里边的卧室。
“小忠!方孝忠!你跟我装什么死!”说着伸手去扒拉被子。
方孝忠只好睁眼一把将被子抱住:“这是别人家,你干嘛?”
“我来叫你回家。你又不是没家,有家不回,赖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我不回,你回去。”
“哎呀哎呀,我知道你跟你爸置气。那混账东西昨儿个喝醉了,跟你犯浑耍赖,我已经帮你揍了他。”雷亲婆坐在床边,像哄小孩那般哄道,“奶跟你保证,你爸不回再犯啦,要是再犯,奶就拿斧子劈了他喂狗。好啦,你不要生气,他毕竟是你爸。”
“他不是我爸。”
“咱一家人,你说这像什么话……”
“他不是!他不配!”方孝忠瞪圆眼睛,红着脸,“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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