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他也是打心眼里讨厌憎恶自己的父亲,是他给了他这么卑劣肮脏的出生。所以后来好几次打来电话,奶奶拉他去接,让他喊一声“爸”,方孝忠只是捏着电话不开口,用沉默拒绝。
他从来没想过他爸会回来,有要面对他的一天。
奶奶将他强拉进客厅,指着沙发上的人说:“小忠,这是爸爸,你喊一声。”
他不吭声,紧紧抿着唇角,低着头不想去看。视线里只有一双趿着凉拖的大脚,和一截毛发旺盛的小腿。光是那双超出他爷爷的凉拖尺寸的脚,就知道男人的高大。
“……这你爸啊,你不是一直问我要爸爸,这人回来了,你不喊一声?”雷亲婆又扯了他一把,“你这孩儿,什么时候成了这种三棍子扪不出个响屁的性子?”
“算了妈,长这么大我俩父子第一回见,给他点时间。”方守金摸出一块崭新的运动电子表递过去,“也不知道给你买点啥,拿着。”
雷亲婆怂了怂他肩头:“你爸给你的,拿着啊。”
见他还没动作,她干脆拿过来,自作主张给方孝忠戴上了:“也不知道你在别扭个什么,这你亲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朝方守金解释,“他以前不这样,也不知道咋回事,现在是这么个性格。父子俩一块儿生活段时间就好了,大方,你这以后不走了是吧?”
“嗯,不走了。”
“回来就好好呆着,家里也不会少你这口饭吃。我跟你爹年纪大了,小忠还是个半大孩子,你还得给他挣份儿家业,以后才好娶妻生子。”
方守金打哈哈:“妈,你是想得真远。”
“远不远的,这才是一家人。”
方孝忠抓起书包想跑:“我先去写作业了。”
“写什么作业,坐下跟你爸聊会儿天。”
“不写要被罚站。”说完他匆忙逃掉,回到房间关上门,才吁出一口气,心头越发堵得慌。听这意思,这男人要一直跟他们一起生活。方孝忠感到绝望。
他在房间一直躲到吃饭时间。饭桌上,方孝忠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父亲长啥样。并非家里老照片上模模糊糊的青年,也不是他曾经带入的成人电影里满脸横肉凶恶的坏蛋,而是和他奶奶特别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那在妇女身上显得粗鲁笨重的方脸厚唇,在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身上则恰到好处。方孝忠这才察觉到生活和电视不同,男人长得像个正义凛然的好人,实际上他却是个强奸妇女的坏蛋。
方守金还算端正的长相,不仅没让方孝忠放下对他的戒备和消除对他的反感,反而增加了更多厌恶。那意味着他明明有得选,却还是选择做坏事,这么一想,方孝忠更吃不下饭。
刚放下碗筷,则又被奶奶叫住:“小忠,你去把床收拾一下,再抱床褥子。你爸那屋还没收拾出来,今晚他先跟你一块儿挤挤。”
一听这话,他如临大敌,猛站起来:“我不干,我跟别人一块儿睡不着。”
“你屁事不少。这又不是别人,是你老子。你那床那么大,怎么就不能一块儿睡?”
方守金赶紧圆场:“妈,我今晚睡沙发吧。”
“大方,你别吭声。你不在家,我跟你爹没空管教这小子,现在他谁也不放眼里。”雷亲婆横眉冷目,“今晚你睡得着睡不着,你都得跟你爸先挤一晚。”
方孝忠板凳一推,赌气离去:“我去同学家睡。”
“你哪个同学?”
“……”
“大晚上的,你往哪儿跑?”
自行车叮哐作响,雷亲婆端着碗追出去:“狗东西,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回来看我不揍死你……”
方孝忠像被什么东西追着,慌慌张张奔来张逐家。
张逐开门就见方孝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问他:“搞定你奶奶了?”
方孝忠来不及说其他,他撑着膝盖,弓着腰身,正巧对着张逐光溜溜的胸膛:“你怎么不穿衣服?”
“热,回来就脱了。”
他转身往屋里走,方孝忠跟进去,眼里全是张逐的瘦削的后背。
他已经有了成年人那种初具雏形的肌肉线条,突兀的肩胛,弧度流畅而优美的腰背曲线,脏兮兮的校服裤腰松垮垮地卡在两片薄胯上。方孝忠咽了口唾沫,一时忘了要说啥事。
张逐又问一遍:“你奶奶同意你去补习了?”
方孝忠收回目光:“没,还没有。”
“那你不在家缠她?”
方孝忠低下头,搅着手指,不知道这话怎么说出口。可是就算他不说,都在一条街上,张逐迟早也会看见。
“哥,我……我爸,他回来了。”说话的时候他飞快地看了张逐一眼,希望捕捉到他最细微的不管是生气还是烦恼的表情。
但张逐那脸色毫无变化,仿佛事不关己,“哦”了一声。
这在方孝忠的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不管哪样,起码他和张逐的关系不会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破坏,他也多少松了口气。
“今晚我能不能跟你睡?”
“为什么?”
“我爸他占了我的床。”
“你怎么不跟他睡?”
“我不想跟他睡。”方孝忠又气又急,“你会跟你爸睡?”
这么一说,张逐就明白了,点了点头。
张逐那张床还是当年他父母结婚布置新房时,何晓燕买的儿童床,也考虑到了他长大的情况,是成年人单人床的大小。此时睡着两个少年,怎么都挤。张逐讨厌被人挨着,却也不得不和方孝忠背贴着背。
他那粗粝无感的心头从不搁事儿,沾上枕头没多会儿就睡着了。背后的方孝忠却相反,平时就思虑深重睡眠不好,今天遇到这种大事,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哥……哥!”叫着没反应,翻过身去扒住张逐的肩,“哥!!”
“困死了,你有屁就快放。”
“我听他们聊天的意思,那男的……我爸,不会出去了,会一直在。要是真的,该怎么办?”方孝忠心事重重,要放的屁也又臭又长,“我讨厌他,又有些害怕。你知道嘛,他胳膊上全是纹身,长得又高又壮,打人肯定特别疼。他要是像你爸那样打人,说不定会打死我……哥……哥!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别摇。”
“你不说话,我以为你又睡着了。”
“……你真的烦死人。”
对张逐的抱怨,方孝忠充耳不闻:“你说我怎么办?”
“他不走,那你走。”张逐给出了简明扼要的回答。
方孝忠从没想到这个解决方案,觉得他说得没错,又心存疑虑:“我走,我去哪儿?”
“想去哪去哪。”
“你是说我们一起离家出走?”
“嗯。”
一种陌生的兴奋让他心情雀跃,他再确认了一遍:“你是说你跟我,我们俩一起走?”
“叫上向桃,他有钱。”
“但是去哪儿啊?”
“明天再想,现在先睡觉。”
张逐说睡就睡,方孝忠却一丁点也睡不着了。他开始畅想和张逐一起离开日化厂街、离开洪城,他们要去哪儿,是北京还是上海?他们怎么去,是火车还是飞机?方孝忠这么大还没坐过汽车之外的交通工具,张逐也一样吧。
向桃是有钱,方孝忠却不想叫他。这是他们兄弟的旅程,凭什么叫他一个外人。钱是个问题,但他可以想到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就把他的自行车卖了,今天那个运动手表应该也能卖些钱……
他一夜未眠,把他和张逐旅程的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第二天身体疲惫却精神极其兴奋地去上学。第一件事就是把手表半强迫地卖给了向桃,成交价是向桃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快三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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