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杰点了点头,问裴箐:“你因为这个事情对他有愧疚?”
裴箐勉强笑了笑:“他毕竟是我爸。”
裴文杰也没打算劝她,跟施俐莉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梁逢坐电梯上了三楼,带他进了一间客卧。
“你今晚住这里可以吗?”等他放下简易的行李后,裴文杰问梁逢,“很久没人住了,可能有点冷清。”
这是他今晚来到裴家后第一次跟梁逢说话。
“好。我住哪里都可以。只是一个晚上,没关系。”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裴文杰点点头:“我住旁边,你有事叫我。”
“你……不和我一起住?”梁逢问。
“……我还有一间卧室,你怕是不会习惯。”裴文杰笑了笑。
*
顶楼裴文杰的那间卧室,显得有些狭窄,窗户开在斜面天花板上,似乎是为了安全,上了铁栅栏。
屋子里的摆设都紧紧贴着地面,低低矮矮的。
梁逢在昏暗的灯光下,凑过去仔细看了下,家具被固定在了地面上。这样的摆设,不像是卧室,倒像是监狱。
“你现在住那间卧室,是我后来的卧室。这一间……被裴宏戏称为教育室。我刚来的时候想要跑,就被抓了关这里。裴宏要我认祖归宗叫他爸爸,不然就不放我出去。开始关我是三五天,后来半个月一个月,最后一次关了半年。”裴文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还记得吗?我以前不姓裴。”
“我记得。你跟曲妍姓。”
“……是。后来,后来我想妈妈了,想见她,哪怕甚至是通一个电话也好。听听她的声音,吃吃她做的饭。发疯地想。”裴文杰说,“我以为我很厉害,最后却扛不住,屈服了,所以我接受了裴宏对我一切安排。可是等我成了裴文杰,等我认祖归宗后,能够出去,赶回远溪中学,曲妍人已经没了。”
“你不能怪自己,那会儿你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梁逢说,“做错的是裴宏,他这是非法拘禁。”
“他一手遮天,谁会拿这个责怪他。”
“曲老师的追悼会我也去过。听他们说,你回去了。”
“是。”裴文杰道。
回去了,还将所有过往的灰烬掩埋在你窗下君子兰脚边的泥土中。
“曲老师是爱你的。”梁逢道,“就算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也惦记着你。我记得最后那些日子,她病得难受,任何止疼剂都没有用的情况下,她还要坚持买菜做饭。那会儿她的学生们,还有学校的老师们,排了张表,每天轮值帮她买菜。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做给你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到,她还是做了很多。”
“我都吃了。”裴文杰说。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梁逢忽然开口问:“你的厌食症,是不是从那时候……对不起,我似乎不应该问。”
“没什么不该问的。”裴文杰回答,“大概就是那一次回来,我再也不跑了。可是什么也吃不下。一想到母亲的饭菜我再也吃不上了,就生理性厌食。最开始的几年很严重,几乎只能靠营养液生存,整个人最轻的时候只有八十多斤。后来看了很多心理医生……一点点的,好了一些。但是吃东西还是很挑剔,直到……遇见你。”
“说到这个,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我感觉你比之前瘦了好多。”梁逢问他。
裴文杰看着他。
并没有说话。
“我、我在店里煮了些腊八粥,刚你说要来,我就盛了点底子,放在楠楠的保温杯里带过来了。你等我一下。”
梁逢出去,从隔壁卧室把随身提着的包拿过来,拿出一只杯子,塞在裴文杰手里。
“你喝两口,别让胃太难受。”
裴文杰低头去看,他熟悉的那只属于楠楠的、贴着花花绿绿贴纸的保温杯正躺在他掌中。
打开来,腊八粥的香味便飘散开来。
温暖的感觉让他开始饥肠辘辘。
一瞬间,又酸又涩的感觉充斥心头。
他叹息了一声,抬头瞧着梁逢有些悲伤的笑:“梁老师,你总是这么好,这么善解人意。你让我怎么能……”
他的眼神里带着柔软的情谊,就那么看向梁逢。这样的悲伤和温柔,让人几乎要招架不住。
“你、你快喝吧。”梁逢低头小声催促,“就是太稠了,或者我给你做点别的什么。”
电梯叮当的响了一声,到了三楼,裴箐从里面出来,绕了一圈,看到两个人在这间房子里站着。
她敲了敲打开的门:“没打扰吧?”
裴文杰摇了摇头,拧上了盖子,回头问:“怎么了?”
“裴宏已经被送回来安置好了,刚醒,说要见你。”
“他要见我?”
“是。”
“需要我陪你吗?”裴箐问他。
裴文杰安静了一会儿,他回头去看梁逢,有那么一瞬间,梁逢觉得他似乎想让自己陪他,但是裴文杰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不用了,我现在下楼。”
从卧室出来,休息区的中央,就是进入二楼的螺旋形木制楼梯。这个楼梯连通到一楼的大堂,带着岁月的痕迹。
从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巨大的宅邸时的无措。
到带上了无形的镣铐,被“栓”在了裴宏这两个字代表的财富和地位之下。
再到今天……
扶手光滑,台阶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胡桃木的纹路清晰。
他从楼梯走下二楼,一直走到了裴宏卧室外的大门口,门没有完全合上,一推就开了。
医生和护士们见他进来,很有默契地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两个人。
裴文杰走到床边,呼吸机和生命体征监控仪的有节奏的声音,还有消毒水的味道,让这间卧室变了样子。
像是搭在人间和地狱之间的桥梁。
摇摇欲坠。
而躺在床上的那个苍老、干瘪的人,显得十分陌生,裴文杰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认出来……他竟然是裴宏。
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垄断诸多行业的商业霸主。
那个说一不二的大家长。
最后也不过是一个头发花白、皮肤褶皱、带着沧桑的老人而已。
此时,他正颤抖着伸出手,伸向裴文杰。
“文……文杰……你来了,来看我了。”他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
裴文杰没有走近,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停下来,瞧着他:“我来了。”
“我这次生病,我、我想起了你母亲、我好像已经看到她了。她问我,你过得好不好。”裴宏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开口,“我想起来以前,想起来你小时候,想了、想了……很多……我亏欠曲妍,也亏欠了你。文杰,爸爸做了很多很过分的事……但我至少是你的爸爸,对不对?你能不能……原谅我?”
裴文杰瞧着他絮絮叨叨,突然问:“所以你在祈求我的原谅?为什么,你愧疚了?”
“我只是亏欠了你和你母亲……”裴宏喃喃道,“我没有犯错。”
“所以你在祈求原谅?”裴文杰又问了一次。
裴宏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他,颓然道:“是的,我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称职。”
“好突兀啊。”裴文杰笑了起来,“可是又一点都不难理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了害怕了。更是为了想要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安慰的话,让你那个本来没什么良知的良心能稍微好受那么一点,免得死了遭报应下地狱?”
裴宏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你、你——!我都这样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毕竟是你的父亲……血浓于水……”
“父亲……血浓于水。”裴文杰把这几个字眼重复了一次,“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人在这样的时刻会忽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老人家,痴呆、中风、下半身瘫痪,还有衰老后即将到来的死亡都让你恐惧。裴箐不过是个丫头,我才是你的儿子,是你裴家真正的后代,你需要我这个儿子在你的床榻跟你父慈子孝,以证明你这辈子不光商场上得意,在家庭亲情上也没有一塌糊涂。然后你期望我给你送终,以免孤独的死去……我说得对吗?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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