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之陨罪书(59)
柳至秦极轻地皱了皱眉。
花林茂说话虽然有些啰嗦,但这句结论却没有错。
“我是老师,我老伴儿也是老师,老师受人敬重不假,但盯着你看的人也多。你的任何一个行为都会被放大,别说工作中,就是私底下有一点放松,也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因为你是老师,所以你就必须是纯白无垢的。”花林茂摇摇头,“老师是这样,警察更是这样。花崇当年要考警校,我是不愿意的。我想他过得普通一点,有一份普通的工作,不要去面对那么多危险和非议。”
柳至秦想起,花崇和自己聊过考警校的事。
十八岁的男孩,最是不知天高地厚,最是向往热血与汗水,没有被现实打磨过,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将理想看得比生命更重要。这时候与他谈普通,谈安稳,是最招人唾弃的。
“我想当特警,去反恐,去缉毒,去立功……我得离开川明市,我早就想离开了。”花崇说:“我家里却不同意,他们想让我考一所普通高校,要么念经济,要么念当时特别火的计算机,嗨,如果我真念了计算机,就是你学长了。”
“但我偏不。”花崇晃着咖啡杯,“我当时心里一股莽劲儿,他们越是阻止,我就越是非得考警校。其实我没想到他们会管我,从初中到高中,他们就没管过我,填高考志愿却突然来管一下……”
思绪拉回,柳至秦有一种替花崇找到答案的感觉。
“但他不愿意。”花林茂叹息,言语中流露出遗憾,但时至今日,又有更多的骄傲,“也怪我,我对他关心太少,最后他不愿意听我的,我也没有立场像其他的父亲那样劝他。”
就读警校,成为花崇人生里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那年夏天,花崇离开川明市,和家庭渐行渐远。
“你们如果遇到外界的批评,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问心无愧就好。”说着,花林茂不知不觉切换到了教育模式,说完又无奈地笑笑,“唉,是我多言了。”
柳至秦一方面想着花崇,一方面想着案子,花林茂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教师这个职业和警察一样,倘若你私德有亏,未能做到所谓的无垢,都可能招致祸端。
“冒昧问一句,您也被人非议过?”柳至秦道。
花林茂低头看着桌沿,好一会儿才说:“我和花崇的母亲离婚,后来和现在的老伴儿结婚,我们都是二婚,各自带着孩子。这其实只是一件私事,但是在那个年代啊,有很多人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觉得老师就不该离婚,离婚是一件丑事,哪个老师要是离了婚,就一定是不检点。”
“连着好几年,我都评不上职称,不是教学能力,也不是资历的问题,就是因为我和我夫人是二婚,等于有了污点,随随便便都能被人参一本。”花林茂苦笑,“这事后来我们也认了,只是不希望后代也像我们一样,从事那种对道德要求过高的工作。”
花崇回到市局时,花林茂已经离开。
菜和汤凉了,柳至秦拿去热了一下。花崇吃,他就在一旁看着。
刚到洛城那会儿,他就觉得花崇要是不当警察,完全可以去开个吃播,饭量大不说,吃得还特别快,看得不饿的人都有了食欲。
但这几天吃花林茂送来的菜,花崇却放慢了速度,倒不是细嚼慢咽认真品味那种慢,而是吃得很客气,没什么激情。
和家人有隔阂,面对家人送来的饭,也不由得客气起来。
“我今天见到你爸了,还和他聊了几句。”柳至秦突然开口道。
“啊?”花崇筷子一顿,“聊什么?”
“就随便说了会儿话。”柳至秦站姿有些散漫,斜倚在桌边,侧着身子看花崇。
花崇倒是了解他,笑了笑,“要真是随便说了会儿话,你现在就不会这么正经八百跟我汇报。说吧,什么事?”
柳至秦也笑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花崇往碗里夹了一块红烧牛肉。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高考填志愿时,你爸不希望你当警察。”柳至秦说:“正好他今天也跟我提到这事,他觉得警察和教师一样,因为职业的特殊性,会被人放大了品评,一件寻常的事,落在其他职业的人身上,和落在警察教师身上,会有不同的结果。”
花崇放下筷子,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这是两个不允许有污点的职业。”
柳至秦道:“而两名死者、两名失踪者,除了王雨霞,都是人们眼中没有污点的教师,即便是王雨霞,她的污点也鲜有人知。”
沉思片刻,花崇问:“你心里什么想法?”
柳至秦了然,花崇这么问,已经是有了粗略的思路。
“凶手将尸体制作成标本,过程非常粗鲁,模范到底是真的模范,还是一种讽刺?”柳至秦说:“凶手想传达的也许是——看,这就是你们心中的教师楷模,他们完美无垢,可又怎么样呢?他们还不是被我杀死了。”
“那么被害人的反面,就是凶手。”花崇说:“一个因为某个污点,而不断被否定的老师——或者老师的至亲挚友。”
柳至秦道:“裴情不是说吗,在被害人身上看不出太多来自凶手的恨意,但凶手必然有强烈的恨意。他的恨不在于被他杀害的老师身上,而在于那些给与他非议的人。”
花崇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过了好几分钟才重新睁开眼,“但我觉得凶手可能不是单单因为某个污点而被否定。这样的老师实在是太多了,类似的案子这却是第一起。”
“凶手因为不够完美,而遭受过巨大的挫折?”柳至秦一边踱步一边说:“偏执到这种地步,需要杀害无辜者来对抗这种恨意……我觉得我们排查的范围似乎可以再缩小一些了。”
此时已是王雨霞和张旭确认遇害的第二天,昨天川明市警方就通知了家属。王雨霞的女儿半夜闻讯赶来,痛哭晕厥。而张旭的父母时隔一天才风尘仆仆赶到,皱纹遍布的脸上写满了悲苦。
“他从未做过对不起孩子的事,从当上老师到现在,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校。”张母老泪纵横,“他不是坏老师,他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刑警无言以对。
若是欺辱学生、纵容校园暴力、对学生区别对待的老师,遇上这样的事,是否就可以理解?
毫无污点的老师就一定会被尊敬善待吗?
老人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满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
花崇走过去,想将老人扶去旁边的警室休息,对方却直接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我儿子不该死啊,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他当年说要当老师,我不该让他去当老师的……”
“老师这个职业,看来也是高危职业啊。”海梓和花崇一起将张旭的父母送去招待所,回来的路上感叹道:“人们上一秒还将你歌颂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下一秒就可能因为你做的一件错事将你贬得一文不值。这还算轻的,有个大心脏,得失心不那么重,差不多就能挺过去。可如果遇到了不讲理的人,遇到事情不愿意好好解决,非要动用武力,那老师就和医生一样,面临人身危险。就算任何污点也没有,就像张旭,还是遇到了这种无妄之灾。想想也真是……花队,你有没听我说?”
花崇正在看手机,是柳至秦发来的一个链接。
倒不是他故意忽略海梓,是链接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
今天川明市的网媒和纸媒都报道了教师失踪案的进展,关心此事的市民都知道十九中和建山职高的两名教师确认遇害。许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表达哀悼,并谴责凶手,还有年轻人自发到两所学校的院墙外送花。
由于警方没有向媒体披露细节,媒体能够传达给公众的信息非常少,而此事又是川明市半年来最受专注的案件,所有媒体都想做大报道体量,既然得不到案件细节,那便只能挖掘两名被害人生前的事迹,打一波情感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