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之陨罪书(301)
办公室一时安静下来,程久城蹙眉,似乎正在让自己尽可能冷静地过滤柳至秦给出的信息。
花崇看了看两人,心脏没有来地一揪。
他觉得自己和柳至秦都遗漏了什么,它像阳光下的细小游鱼,在清水里一晃而过,轻盈得如同没有形体。
他的双手穿过泛光的水,迅速收拢,可是那条游鱼还是从他指间逃掉了。
阴影顿时涌起。
那是什么呢?花崇不禁想,被他和柳至秦放过的那条游鱼,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我要向高层汇报。”程久城肃然道:“花队先回去休息,你……”
说着,他看向柳至秦,那眼神既有前辈的慈爱,也有重重担忧,“你的禁令还没有解除,还得被特警监控。”
柳至秦笑了笑,“我有数。”
程久城叹息,“明天傍晚之前,我给你们一个答复。现在都去睡觉,别再熬了。”
柳至秦转向花崇,正欲说话,余光却瞥见墙上的监控显示屏。
不知什么时候,顾厌枫已经回到了那间四面白色的看守室,并且像此前很多次一样,微笑看着摄像头,就像正与他们对视。
注意到柳至秦的视线,花崇也看向显示屏。
顾厌枫稍浅的眸色被灯光照得更浅,他此时的模样称得上美丽又无辜。
花崇看了会儿,轻声问:“你说,他现在正在想什么?”
几秒后,柳至秦在花崇腰上拍了拍,“走吧,回去睡一觉。”
两人离开后,程久城还注视着显示屏。顾厌枫似乎是乏了,终于移开视线,打了个哈欠,在床上躺下,紧紧蜷缩起来,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花崇,安岷。”他的嘴唇以极小的幅度动着,没有人能够听见他发出的声音,他重复了好几遍,然后将自己蜷得更紧。
不久前在审讯室,他竟然睡着了,回忆也因此中断。高大的男人指着院子里被束缚的人,那是个比他父亲还要矮小瘦弱的中年男人。
他必须杀掉对方,就像杀掉那个企图侵犯他的大学生。
他摇头,不愿意,不断往后退缩,大喊大叫,想找到父亲,他害怕得掉泪,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
高大男人将他拉到一旁,抓鸡仔似的捏着他的两条手臂。他拼命挣扎,可是毫无作用,那双手就像铁钳一般,几乎将他的骨头折断。
高大男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不久,又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往他的血管里扎针,他不配合,血管被戳烂,流了很多血。
那一管冰冷的药水还是被推进了他的手臂,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昏沉,却又亢奋。他似乎不再是他,但拿起斧头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走向那个干瘦的异国男人,对方跪在地上疯狂求饶。
他举起斧头,心里有个声音说停下来,但他停不下来。
斧头砸下去,红白色的粘液像喷泉一般爆涌,带着一种生命垂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打在他脸上。
我又杀人了。他想。
上次杀死那个大学生,是要反抗对方的侵犯。那这次是什么呢?他要反抗谁?
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也随之倒下。地上是从那个可怜男人身上流淌出来的生命,沾了他浑身腥红。
他被拖起来,仍是像只任人丢来摔去的鸡。
“起码会杀人,是个天生犯罪者。”他听见有人这么说。
那一刻他发疯般地想要反驳。
我不是!
可那些红色白色的东西让他根本叫不出来。
他就是杀人了,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个犯罪者。
他见到了许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被关在一个几乎看不到天空的地方,被“老师”高强度地灌输知识,每个月进行一次体检,每周都有智力测试。
数年之后,他知道这里是“银河”基地,而他和那些孩子都是“银河”的试验品。
试验品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因为真正的试验品是他们的母亲。她们经过了也许很痛苦的人体改造,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尘哀”。
尘哀,尘埃,多形象的名字啊。
渺小得像这世间随处可见的尘埃,注定走向悲哀的结局。
很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们的母亲,“尘埃”活着的不多,绝大多数在产下一到两个后代之后就因为衰竭过世了。
但他的母亲却还活着,和他一样被束缚在不见天日的基地,名叫叶铃兰。
他觉得自己比叶铃兰幸运,因为至少在基地,他能够自由行动,他在网络入侵上打败了一群比他年长的人,进入了被重点培养的梯队。
所以他可以去天台上看看天空。
叶铃兰却只能待在一间牢房里,他第一次见到叶铃兰时,那个女人身体上连接着至少十条感应线,憔悴又丑陋。
他从“老师”处得知,除了他,叶铃兰还产下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比他小三岁,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自那以后,叶铃兰就再也无法生育,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尘哀”。
可这粒“尘哀”又偏偏没有死去。
叶铃兰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悲悯,似乎还有内疚。她总是对他说对不起,妈妈救不了你,妈妈只能救一个。
他不太能理解。
她救了一个?哪一个?弟弟吗?
噢,也许像他们这样活着,死去的弟弟才是被拯救了。
他偶尔去看看叶铃兰,但后来他渐渐成了犯罪机器,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陪伴那个吊着一口气的女人了。
18岁时,他遇到了顾允醉。
将顾允醉带回来的“老师”名叫黄伟,那一批回来的少年不多,起初他并未注意到顾允醉,但是顾允醉很快展露了非凡的才华,轻而易举打败了“老师”,以及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15岁的顾允醉盯着他,那目光像一头饥饿的狼。
他立即就被顾允醉所吸引。
当年才被带到“银河”来时,他也问过别人这个问题。可就连“老师”,也没有告诉他答案。
他摸索了很多年,才知道“尘哀”的存在。
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大方一点,让顾允醉不用耗费那么多精力,就知晓一切。
真相是惩罚,是徒刑,他很高兴,很快就有一个少年和他一起承受这徒刑。
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在听他讲完人体试验、基因改造、“尘哀”之后,没有露出他期待中的震惊和恐惧,只是长时间地坐在原地,眼睛看向光洁的墙壁。
“喂!”他很不满意,伸手推了推顾允醉,“你在想什么啊?你……”
顾允醉忽然转过脸,以一种探寻的视线看向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害怕这种情绪了,“老师”、叶铃兰,还有那些端着枪的人,都很难再让他害怕。
但是顾允醉看着他的时候,冰冷的恐惧湿腻地盘在他脚下。
顾允醉冷笑一声,“我在想,你这个人,怎么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第163章 尘哀(13)
柳至秦摁下门口的开关,顶灯一下子亮起来。他侧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花崇走进去,看见沙发上摊开的毛毯。
“你不该跟我过来。”柳至秦合上门,叹了口气,“这儿睡不好。”
花崇看他一眼,含着几分责备的意思,“那我该去哪儿?回家?”
柳至秦无奈地笑了笑,“你来回奔波,明天很可能有新的任务,我想你安安稳稳休息一下。”
花崇走近,在柳至秦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柳至秦身后有张靠椅,这个力直接将他推到了椅子上。
他抬起头,望着花崇。
这间他待了好些日子的临时看守室有两个顶灯,他刚才只开了一盏,那盏在靠近门的一侧,而他们一站一坐,都在黑暗的一侧。
亮着的顶灯在花崇身后,光线斜着打过来,将花崇的阴影整个投在他身上。
他就像是被一颗名为花崇的小星球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