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半年来,这种方式也开始变得不那么让人愉快,因为比起那些高兴的、光荣的、骄傲的回忆,他逐渐变得更容易回忆起一些并不积极、原本催眠自己忘记的事。
比如童年时,他和同伴如何戏弄某个混血的同伴;
受信任长辈的鼓动,他如何引导人类贵族进入妖精族地的边郊,惊傻地看着军队将他的某位远亲从屋宅中拖出,手起刀落,砍头杀死。
漫长的幽禁时光,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同伴的长相,只有那个备受欺负的混血小鬼、还有那个倒霉远亲的脸,在记忆的洗礼中愈发清晰。
雷文·裴恩·埃尔多利亚,那个混血小鬼的名字。
瑟埃·裴恩,那个倒霉远亲的名字。
他开始频繁地想,自己当下所遭受的一切,是否是在偿还童年的愚蠢。
因为他的缘故,瑟埃被杀死时,雷文还被困在某个“捉迷藏的箱子”里,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后来雷文被他母亲带走,回归皇宫。数年之后,成为人尽皆知的帝国暴君。
妖精一族因为过往对雷文一家的冷遇和背叛,遭到来自暴君毫无遮掩的打压报复,从更加富饶的东南诸郡,被迫退入西南大陆,族群几乎缩水一半……
伊瑞尔停下思绪,不再想这些互相报复的过往,只轻微地嗅了一下空气。
熟悉的、属于妖精的血脉。
是雷文的,那个倒霉小鬼、那个暴君的。
他成了龙骑士?
“……够了!别总是装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边境侯的声音在他耳边厉喝,像烦人的苍蝇濒死前的最后嗡鸣:
“你不记得了吗?当初你带着我进入妖精族地,是如何一脸得意地对我说,要怎么给讨厌的混血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的?”
“那时候你多么利爽啊……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快活的事就够了,这不是你们妖精的天性吗?”
“来,听我的,睁开眼,看看那边的龙骑士……只要你拧断身体里的那根针,困在你身体里的诅咒,就会转移到他身上——”
“……”
伊瑞尔短暂地失聪了片刻。
这是染上诅咒以来,他时常经历的体验。
四野俱寂的这十来秒,他认真考虑了边境侯的提议:
妖精的天性就是活在当下,做能让自己快乐的事。哪怕他拧断银针,也没有人能指责一个妖精追逐天性。
哪怕在人类的法度里,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也是允许人选择自救的。
他被折磨得太久,几乎已经快忘记不受诅咒侵蚀、自由行走于阳光下是什么感受了,被囚禁于一方狭小的牢笼,对崇尚自由的妖精来说简直是酷刑。
那根银针就在他的背后,不用动弹他就知道侵入物扎在什么位置,只要稍稍一动…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想要自由了吗?”
听觉恢复了,熟悉的声音再次灌注入耳:
“诅咒转移到龙骑士身上,你就没了利用的价值,你尽可以去死,或者逃跑,没人会在意你——”
“滚吧。”伊瑞尔听见自己如此说,声音难听到他巴不得自己聋了。
滚吧,老东西。死到临头了就别徒劳挣扎,难看得要命。
滚吧,雷文。别他妈留在这个妖精不该呆的破鸟笼里。
滚吧,伊瑞尔。边境侯要死了,没人会继续捣鼓这破诅咒研究了,你……可以死了。
他的躯壳在逐渐消散,从四肢,向躯干。
包裹着银针的那片脊肉被他留在最后,好歹给雷文和同伙逃离的时间。
——哦,人家大概不需要。
之前的那一波诅咒不就被雷文化解了?说是有什么……随身眷顾的神明?
随便了。
都是要死的人了,管他那么——
“操。”幸好康柯提醒了一句,雷文赶紧一巴掌糊上伊瑞尔的脑袋,“死什么东西,老子还指望你帮我犁地呢。”
妖精妖精,活在当下。他当下最需要的是什么?复仇?不不,是种地外包工啊!
他和妖精的仇怨,早在杀完大半个妖精部族时就结束了,退一万步来说——他难道就不能等伊瑞尔种完地,再杀人吗?
雷文挥着火刃把十字架砍下了,反手往背后一背:“还有什么要收尾的?这个边境侯怎么处理?”
巴尔德不能偷,这个妖精王能薅吧。被俘这么长时间,新王也变旧王了,薅回院没影响。
感谢边境侯,送来完美外包工。但是,边境侯还是不能留。
雷文踢了啧舌猫一脚:“看什么戏,不是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吗?怎么反被边境侯将一军,现在还怎么抓他?”
朝辞灵活躲开,换了个地方蹲着,像只矜持揣手端坐的猫:“边境侯有最后的底牌,我们难道没有?”
他仰起头:“院长~~”
“……”康柯揭面膜差点把自己的脸皮也揭了。
猫又在喵喵乱叫了,这次叫得比较夹,一听就是干了坏事,试图用发嗲迷惑铲屎官。
朝辞冲着镜头的方向抬头,银亮茂密的卷毛披在身后,乍一看像极了毛发蓬松的大只缅因:“面膜敷完了没?敷完要不要出门吹吹风,吸收得更快。”
哪来的歪门邪说,猫言惑众。康柯不动声色地看着灰毛猫喵叫。
“唉……这次是真没辙了。如果院长不出手,那边境侯肯定找不到了。那家伙机灵得很,这会儿肯定已经把山火之神的神骨扔了,也不会呆在和我商量好的藏身处里……”
刚进家门的猫在喵喵叫;在不停地到处捣乱;在搞出一堆烂摊子后,一脸无辜地坐到铲屎官面前,看似放松地摇尾巴,实则浑身都绷得很紧,随时准备冷漠地撤开。
康柯盯着朝辞完美无瑕的无奈神情看了几秒:“唉,可怜的小猫。”
难怪加班搞事这么积极。
之前还说雷文怕寂寞,其实是自己触景生情,共鸣到了吧?寂寞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康柯放下为了贴面膜而捋起的衣袖,淡淡道:“可以,都回来吧。我出去兜兜风。”
话音一落,雷文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背着新刷出的战利品,准备回窝。
“??”战利品慌忙挣扎,“等等,不是说要斩草除根——”
雷文不屑斜晲:院长都出门了,还怕斩草不除根吗?
雷文平静的话语里暗藏得意:“你是不是没体验过有靠山的感觉。”
伊瑞尔:“……”
这是个假雷文吧?压着妖精一族打了好几年的暴君能沾沾自喜地说出这种话?你是什么炫爹的小屁孩吗?
挣扎着扭头看向雷文的伙伴,伊瑞尔:“喂,你看起来比较聪明,不劝劝这家伙?”
朝辞啧舌:“你别说话。让我体验一下有靠山的感觉。”
伊瑞尔:“……”
有病吧你们?这都什么梦幻的语气,你们是什么缺爱的孩子吗??
朝辞干咳了一声,冲着镜头虚拦了一手:“你先等下。刚刚……我开了个玩笑,边境侯反水不难预测,我是故意给他推荐躲藏地点的。反推一下就知道了,他真正会选的藏身处应该是林根郡的海慕尔城堡。”
“嗯……”康柯微微侧过视线。
……
与此同时,林根郡。
真正的边境侯早将身边的东西砸了个遍,跟随他出逃的仆从们噤若寒蝉,匆匆拿着从城堡里带出来的东西整理清洁,装作很忙的样子,以免被主人家找茬。
不过他们算是想多了,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当下,边境侯优先考虑的只有如何活下来,而不是找人撒气。
他躲在自己的寝卧,带着几分崩溃对着金镜恳求:
“您一定要帮帮我,他们手里有神格,连神骨都不怕!我根本没法保下我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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