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的手又捂不热了】
是的,很冷。
来到摘星楼,寒霜覆盖了天地,苏明雅走一步,便有一声属于顾小灯在此处的记忆锵然回响。
顾小灯的欣喜,笑容,活泼,明媚,都回响在此时脚下的沉重和漆黑里。
霜雪般的彻骨冰冷在踏进明烛间的刹那飚到顶峰。
不久前这里藏匿着独属于他的顾小灯,是笼中金雀,也是掌上明灯。
现在雀儿沉了,明灯熄了,它不该再叫为明烛间,应该是阴曹府。
苏明雅无意识地抚过顾小灯待过的每一个角落,末了抱着顾小灯遗留在明烛间的寝衣,着魔了一样地贴着那冰冷柔软的布料。
顾小灯跟着他前往白涌山的前一夜就穿着这身寝衣,彼时他抱着他入睡,顾小灯的长发散在枕头上,每一缕都是宛转多情的弧度。
大约因为知道那是临别之夜,于是他把顾小灯牢牢抱在怀里,一直吻到他喘不上气,顾小灯发着微抖埋头贴在他怀里,呆头呆脑地黏着他:“苏公子是亲我的行家,我都躺着了,脚还是软了。”
苏明雅唇角扬起,继而抿平。
新年的雪粘在摘星楼的檐角,逐渐融化成雪水,一滴滴落到了明烛间的窗台上,水声唤醒了苏明雅失智的恍惚,他没事人一样走到了窗台,今夜就像冬狩那夜,满天无星,他垂眼看向底下——底下一瞬不是数十丈的高空,而是狭小的一口池塘。
【苏公子,救救我】
脑海里传来顾小灯可怜的哀哀啜泣,苏明雅下意识地握住窗台,上身倾出去,想再次跳进那池水里。
他想跟顾小灯道一句“新春吉乐”。
第42章
苏明雅半只脚都跨出去了,凛然寒风扑面而来,一瞬叫他僵住了。
大雪之夜,天无星辰,然而此时摘星楼之下,有星点火光连绵成一片,闪烁得如同星辰。
苏明雅半梦半醒地望着高楼下的火光,火与水相悖,一下子打破了眼前的幻觉。
背后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声:“跳啊。”
苏明雅眼皮一抖,猛然转过身来,只见明烛间的大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顾瑾玉穿着一身血腥气浓重的黑衣,系着长刀,短马尾沾着雪水,左手掌心焦黑,右手指尖血红。
“跳。”
苏明雅恍惚的神志急剧地恢复清醒,苏家满门的朝臣此时不是在宫中面圣,就是在内碌内务,此时他身后没有府兵,几乎等同于待宰物。
他收回跨到了半空的脚,眼神和顾瑾玉极其相似:“顾瑾玉,新年伊始,你不在皇宫拱卫新帝,来这里做什么?”
顾瑾玉一言不发地走进明烛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明烛间的陈设,恨不得将一切都复刻到眼睛里似的,好以此带走顾小灯身处其间的岁月。
他从怀里取出个锦囊,将里面剩下的所有炮珠倒在左手里,边走边在明烛间的四个方向各放。
苏明雅看着他异常的动作,直觉有祸:“你究竟来干什么!”
“于公,搜捕逆贼高鸣乾。”顾瑾玉看似平静地在明烛间放下了二十颗炮珠,“于私,找顾家真正的四公子,顾山卿。”
“你什么意思?”
“我和顾山卿,同年同月同日生,天铭元年夏五月,千机楼匪寇把他和我对换。我出身江湖,却长于镇北王府,顾山卿出身权贵,却长于民间。”
顾瑾玉脏污的手捡起了放在高床软枕的寝衣,一只袖口,他便知道那是顾小灯的尺寸。
“我顾瑾玉的出身是长洛诸君嘴里的下等贱种,劣根贱胚。他顾山卿是无数人高攀不上的王府真公子……你一个痨病败类,根本配不上他。”
苏明雅从顾瑾玉第一句话开始便感觉身体不对,他先是愤怒于顾瑾玉假公济私,但紧接着,庞大的信息量和情绪冲垮了岌岌可危的心海,他几乎能听见滚烫的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连日来开闸似的情绪洪流快把他淹没了,他混沌地对周遭人世的一切草木皆兵,情绪的敏感度更是绷在了最大阈值。顾瑾玉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来日都会调用苏家的余力去证实,可更重要的是,他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骤然意识到了自己对顾小灯的再一次转变。
一个美貌卑微的“顾家表公子”,自然是理应受他赏玩,那是玩物,不是公子。
一个正经出身的“顾家四公子”,是仅低于他苏明雅一等的权贵之后,受他蔑视,却不能容他俯视。
权贵之后,不能是玩物,而该是同尊的同代人上人。
顾瑾玉说他不配,他却在绷紧的情绪洪流里本能地想到——原来顾小灯是值得当他的恋人的。
顾小灯不必口口声声叫了他四年的“苏公子”,他合该平起平坐地叫他“明雅”。
苏明雅竟在想,原来顾小灯是配得上自己的,然而随后,他又为自己这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感到百孔穿心的无措。
顾瑾玉的眼里布满血丝,血红的右手握住了刀柄:“顾山卿在哪?”
苏明雅抖着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竭力让自己维持体面:“顾家之事……和苏家有何相干?你要找人,应该去找镇北王,找京兆府……”
顾瑾玉抽出了刀,刀身上凝固着对葛东晨穿胸而过的血,他不介意彻底疯了,断送什么青云路都可以,他要为自己破灭的希望寻找罪魁祸首,替他报仇,替他发泄,为此和有罪之徒同归于尽都行。
“我让顾家留他到年关。如果一切顺利,此时他还在广泽书院里看书养狗,而不是百人千人地告诉我他被高鸣乾欺侮,被欺凌到摔进寒冬的水里。”
顾瑾玉唇边溢出了血丝,嘶哑地大吼:“苏明雅,是不是你伙同顾苏两家,把他带去的冬狩!是不是你亲手药倒他,亲手把他交给了葛东晨!他那么喜欢你!他那么喜欢你!”
顾瑾玉急怒攻心地低头吐了满衣襟的血,提着刀掠上前去,恨不得凌迟苏明雅三千刀。
偏生在千钧一发之际,匆匆赶到的祝留使尽一身武功抓住了顾瑾玉,劈手夺下了他的刀:“主子,主子!不能再砍人了!”
顾瑾玉身上积累的伤寒争先恐后地发作,边吐着血边模糊地盯着苏明雅。
“苏明雅,你又抛弃他又伤害他,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跳下去!所有害了他的人都该死无葬身之地!”
祝留惊吓过度,二话不说一掌劈了顾瑾玉的后颈,看苏大少爷也神志恍惚,连忙搀扶着顾瑾玉火速退出明烛间,免得落下更多口舌。
明烛间在摘星楼的第九层,这座享誉长洛的高楼被顾瑾玉烧了下层,此时摘星楼的楼梯上全是顾瑾玉来时若隐若现的血脚印,祝留正庆幸着不幸中的万幸,心想着苏家人没被主子砍到,结果就听到上头传来不详的爆炸声。
祝留寒毛直竖,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顾瑾玉今年春季参与了女帝的新军计划,手上有一批新研制的精细破军炮……那东西不会还没用在战场上,就被先用到了这座摘星楼吧?
祝留不敢折身回去看苏家大少爷的情况,只催命地吹哨声,从七楼吹到焦黑的一楼,才把海东青花烬招到了。
谁知哨声也吵醒了顾瑾玉,祝留刚吩咐完花烬,就对上了顾瑾玉森冷的眼睛。
眼看着这疯主子要爬回去宰人,祝留忙转移更要命的问题:“主子,你听我说,我跑来喊你不是阻碍你,是有大事!有两个消息,好消息是高鸣乾找到了,坏消息是他要逃了,女帝要放走他!”
顾瑾玉骤然转过脸来。
祝留头皮发紧:“他把二小姐顾如慧挟持了,您知道的,女帝和二小姐……”
顾瑾玉的眼睛里蔓延上血丝:“那就让他们一起死,我的刀呢?”
祝留冒冷汗了:“女帝陛下预判到了,所以急召你进宫,刻不容缓,现在就得进宫了主子,你私自闯葛家砍葛少将军的事传到了皇宫,女帝需要你请罪……三皇女说,这种时候,您不能再触怒新君的权威了!”
顾瑾玉擦擦下巴的血:“我杀完人就去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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