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这才满意,招他过去,父子一并到窗前:“方才有个骑毛驴的小家伙进了里面吃饭,声音清甜,来头不小,八成是定北王从长洛带来的,你收拾妥当去帮我把人抓来,要活的,为父再送你一百双漂亮珠子。”
小青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好的,交给我。”
“虽然我有些急,但你不用急,那小家伙身边都是武功不错的。我下午还要再看定北王一趟,你不准再睡了,打起精神来。”
“哦。”小青年用干净的左手单手梳拢长发,系成了一束长马尾,“父亲,我不喜欢顾瑾玉。要是我把那会笑的人给您送来了,您能允许我把顾瑾玉杀了吗?”
“当然不能,也不能讨厌他。”男人不大高兴地拍了把青年的后心,“你为什么讨厌你哥?”
小青年安静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身的戾气无处掩藏,右手一合拢,新到手的“珍品”便被粉碎了。
对于一个即将跑来夺走自己一切的便宜兄长,怎么可能不讨厌?
*
四街之隔的军衙里,顾瑾玉和他的六个副将开了一个时辰的集会。顾平瀚忙碌了一天一夜回来,说是灰头土脸也不为过,累得面带菜色,午饭都还没扒拉上,就被顾瑾玉的下属没轻没重地架去议事堂里。
“将军!您的光棍哥回来了!”
顾平瀚累得面无表情,无从训斥。他始终不明白顾瑾玉的下属为什么一个比一个没规矩,虽然个顶个的能干,但没多少尊卑意识,不像是接受过国都礼仪熏陶的。
顾瑾玉正在议事堂里画部署的军事图,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呢?我是什么?”
架着顾平瀚的两个下属和在座的六个副将异口同声道:“你是名分哥!”
顾瑾玉:“晚上加餐,北境刚送来一批羊,烤了。”
众人激动得欢呼驴叫,六个副将拍着桌子伴奏,里里外外,气氛好不快活。
顾平瀚:“……”
顾平瀚想摆出定北王兄长兼西境封疆大将军的谱,但一想到晚上的鲜嫩烤羊也有自己的一份,便把这口气忍下去了。
八个人坐定,顾瑾玉的军事图没画完,抽空抬眼看了顾平瀚一下:“这次的集会很重要,你把你心腹也叫来,有些军务需要和我这边的兄弟们交接。”
顾平瀚不是第一次听顾瑾玉口中说出“兄弟”二字,听一回便觉讽刺一回。
他先反问:“重要到什么程度?”
顾瑾玉语气毫无起伏:“我开这个集会,部署的任务是灭城。”
顾平瀚楞了足有五瞬:“灭什么城?”
“梁邺城。”
“为什么?”
“烟毒发源,叛党肆虐,邪派把持,邪众无数,养痈遗患,所以该灭。”顾瑾玉画完了将近五尺的部署图,拿起图钉在了背后的墙壁上,半面墙壁上因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毁城红叉点。
顾平瀚头顶发冷,在对待西境乱七八糟的军务上,他一向是偏激的那一派,与西境众城的保守官吏向来持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但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想把这多年来与他唱反调的保守派一个个拖过来,让他们看看长洛下来的定北王才是什么阎王。
顾瑾玉催他把心腹叫过来,顾平瀚艰难地张了张口:“梁邺是西境四大城之一,城中有几十万定居者,此事再议吧。”
“你想一如先前传统,召集西境一百三十六个官员再议?”顾瑾玉摘了手套,指甲漆黑的修长五指轻抚佩在腰间的玄漆刀,“不可能,拖不了。”
顾平瀚感到一如烟瘾发作一样的头疼:“……不召百位官员,也得召梁邺以外的封疆大臣吧?屠城这等大事,难道能全部由你我顾氏一派的人拍板吗?”
“我说的是灭城。”
顾平瀚堕到无边际的心魂一下子被提回来,顿时松了一口前所未有的大气:“所以是只破不屠?”
顾瑾玉看了他一眼:“我掌的是破军,怎么迁掉城中人是你的问题。”
顾平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如果我迁不完?”
“哦。”
顾平瀚突然又不敢吭声了,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哦”传出了多少意思。
顾瑾玉人还没到西境时,就一直在催促他将西境的兵权集合起来,这本来也是他驻扎在西境这么多年致力的军制改制,谋的是先集再拆,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一举瓦解西境乱党。
想过以暴力歼灭祸国余孽,但着实没想过要这么暴力。
顾平瀚一边拼命想着举措,一边想拖住顾瑾玉的快刀:“等等、等等,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顾瑾玉指腹抚过玄漆二字的刀铭:“再过不久,不出一个月,我会离开西平,会有人请我到梁邺去。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把该部署的全部了,西伐本就计划从梁邺城开始。”
顾平瀚追问:“你遇到什么人了?”
顾平瀚怀疑是自己不在的一天之间出了什么新的变故,顾瑾玉这死衰仔来西平城这么久,天天都上下左右逢源,突然之间做出这等癫狂部署,他都怀疑他是疯病发作了,或者是昨天遇到了什么比他更疯的牲口。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大鱼。”顾瑾玉忽然笑了,“顾平瀚,你要不要试着改一下名字?改成顾平梁,或者顾平邺,亦或大气点,顾平西?”
说着他转头问向六个副将:“你们觉得这三个名字哪个更好听一点?”
结果三个名字刚好每个名字各有两个支持者,六个副将叽里呱啦片刻,目光炯炯地一起看向顾平瀚:“平将军更喜欢哪个?”
顾平瀚:“……”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有六只花烬杵在跟前。
懵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发现眼前六人的眼神没有一个有退缩。顾瑾玉的这些副将们,乃至没有资格进入议事堂的无数以计的下属们,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他的决定。
这些人确实都是海东青。
*
顾瑾玉结束会议之后换了身常服,整理着从少年时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器匣,快整理完时,听到身后有一阵咕咕的声音。
饿着肚子的顾平瀚过来了,他难得跟他开回玩笑:“我以为是花烬一边大叫一边飞过来,你是把花烬生吞进腹中了吗?”
顾平瀚手里拎着个简陋的食盒,着急得还没打开,只拿在手里望盒止饿:“你把话说清楚,你是遇到江湖中的什么人了吗?”
顾瑾玉没有废话:“昨天赴一个豪绅的宴席,遇到了一个叫姚云晖的人。人自称是从梁邺城来的,约摸四十三四的年岁,身上气质很奇特,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他,十去三回,身边很危险,凭着一些蛛丝马迹能确定人是从千机楼出来的。”
顾平瀚皱眉:“姚云晖……我对梁邺城的官绅查了十之八九,没有查到过姚姓的,除非化了名,你先等着,我去把梁邺城的名册拿过来给你,连你都说身边危险的绝非善茬,先别着急接触。”
“我有种直觉,是真名,但多了一个字,不是姚晖,就是云晖。”顾瑾玉取下玄漆刀擦拭起来,“顾平瀚,你相信世间有基于血缘的羁绊吗?你第一眼看见小灯的时候,胸腔里真的没有涌起过一种血脉相连的直觉吗?”
顾平瀚没回答,反问:“你觉得那人是你生父?”
“你先回答我。”
僵持片刻,顾平瀚没有办法,只能沉声回了有。
他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顾小灯时的诡异触动,那可能是抗拒不了的血脉同频,但顾小灯本人……没有一丝一毫在顾家养出来的影子。
既然是顾家的血脉,有顾家的形,为什么没有顾家的神?
他那时不想看这个天降的亲弟,视线转移时,看到了他旁边的张等晴。
顾瑾玉仔细地擦着玄漆刀,刀身上倒映出了他因情绪激动而忽黑忽红的眼睛:“我也感觉到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