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不时仍会心神一晃,左手也用不上许多力气,一使劲就崩开手腕上的伤口。此时开个窗,左手掰开窗时用力了些,就觉一阵不舒服的钝痛。
他轻哼着揉揉小臂,身后忽然传来两声之前听惯的笑:
【娇气】
【娇娇】
顾小灯寒毛直竖,猛然回头,房间里分明只有他自己一人,是他心里残存的长洛影子在作祟。
他敲敲脑袋,把乱了套的脑瓜敲清醒一些,收拾一番衣着,开门出去觅食。
二十九夜刚出来那会,顾小灯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不是以为苏明雅死了,就是误认自己被苏家人砍了。他骑在北望背上跑了半夜马,群山向后开,天边鱼肚白,跑得肚子和脑袋一起空空,缓到今天才自觉好了一些。
军队只在驿站暂住一夜,吃完早饭稍作整顿便要继续启程,顾小灯被划分在主将“家属”的范畴内,出门走不远就有小士兵道早,更有之前的暗卫首领跟着。
顾小灯记得暗卫首领自称叫阿三,于是见到他时叫了一声“阿三哥”,惹得那首领虎躯一震。
“公子,您起得真早,不多睡一会么?”
顾小灯故作轻快地拍拍肚子:“不睡了,饿了。”
他在苏明雅那儿的笼子里昏睡太久了,骨头都要睡酥了,出来的这几天睡不下,也不大想主动靠近谁人,与人肌肤相贴时总要想起苏明雅倒在他身上时的触感。
他以前是喜欢与人拉拉小手,撞撞肩膀,贴贴抱抱的,如今稍有变化。
首领现在也不大敢靠近他,话少步小,不止他,周遭自上到下的将士看他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只珍稀的食铁兽。
太漂亮,也太柔弱,他们觉得他不该是跟着行伍泥里来土里去的兵蛋子,该是供在铜雀春深里的珍稀美人。
众人不知道他经历什么,只知道主将定北王眼光顶好,但实在不会怜香惜玉。
顾小灯没走出多远,迎面就有呼哧呼哧的小动物声音,只见黑白两色的大狗小配身上绑着两个别致的小篮子,小马驹一样哒哒地跑来。
顾小灯见狗愣住,小配兴高采烈地跑上来围着他转,身上驮着一篮果子和一个食盒,敢情来当他的运食官了。
“小配,你怎么……”此行离开得猝不及防,顾小灯还以为它留在了顾家里,见到它惊喜万分,看它这毛驴样又哭笑不得。
他刚蹲下,小配就热情地狂蹭着他,神气地吠两声,继而不停嘤嘤,从狗头到狗尾巴,都在使劲地传达一种委屈。
顾小灯感觉出来了,扑哧笑着从它身上取下篮子:“是不是你爹欺负你了?”
小配汪汪大叫着附和,随后又可劲地黏着顾小灯的衣角,一副“小爹爹快给我做主”的撒娇样。
展翅盘旋在半空中的海东青花烬在这时也飞下来,收着爪子沉甸甸地抓在顾小灯肩上,甩甩顶羽,大声地咕咕了一串。
一狗一鹰,似乎都在找他告状,它们看起来委屈坏了。
*
辰时四刻,军队整顿完毕继续西行,顾小灯这回被安排进了马车里,他已随军骑了两天马,抱着小配钻进马车里还有些不适,一上车就把车窗开到最大。
他抱着小配揉它毛茸茸的脖子,脸上晒着太阳照进来的春日,脸上的梨涡不知不觉冒出来,久久都没有消失。
一个时辰后,军队不停,但顾瑾玉弃马钻进了顾小灯的马车里。
过去几天里,他只看不近,现在知道可以了。
顾瑾玉一身软甲,人高马大地收着手脚挤在顾小灯对面,拍打了两把嗷嗷直叫唤的小配,欲盖弥彰地说:“我来看看这蠢东西。”
顾小灯立马把小配抱近点,摸摸它委屈得耷拉的耳朵,护崽道:“小配不蠢,它可聪明了,你不许打它!”
小配往他怀里钻:“嘤呜呜嘤QAQ。”
顾瑾玉眉尾动了动,抬手整整束在额前的墨金抹额,把抹额拨得正了又歪,歪了又正。
像一个自己给自己扣盖子的醋坛子。
顾小灯抱小孩一样抱着小配摸摸,有些惭愧地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森卿,我前几天只顾着霸占你的坐骑,昏头昏脑的连道谢都没朝你说一声,真是犯糊涂了。”
顾瑾玉摇头:“我们之间不用见外。”
顾小灯也摇头:“你救了我一命,这是大恩,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何况你我?”
顾瑾玉认真地看他讲话,认真地点点头,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身上透着一股幸福安定的气息。
顾小灯此时就是指着他鼻子骂遍天底下的脏话,他大概也觉得动听如天籁。
顾小灯心里有本帐,但有关顾瑾玉的帐目越算越纠缠不清,他摸摸小配,想了想,想到什么问什么:“逛花灯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代替我跟你回了顾家吧,后来有谁发现他是假的吗?小配的鼻子?还是奉恩他们的眼力?”
顾瑾玉闻言,伸手又拍打了小配的狗头,手劲不大客气,明晃晃的责备。
小配又嘤嘤地往顾小灯身上黏,不敢回头吠两声,一副心虚的狗腿子模样。
顾小灯便明白了,狗崽子也没发现,但还是怜惜地揉揉小配:“你别怪它了,它只是条小狗,我落水时它才一点大,那么多年没见,它不太能认得我也是正常的。”
“我能认得,它怎么不能。”顾瑾玉又拍了小配一下,“给牧羊犬丢脸,丢狗的蠢东西。”
小配大声地嘤起来,无地自容地蜷成一个大毛团子。
“你认得?你怎么认的?”
“那替身表现出有一点喜欢我的意思。”顾瑾玉专心地教训小配,语气淡淡的,“你不喜欢我,半分暧昧也不会有。我以为他是我的幻觉,再三确认他是个人,便知道是个假货。”
几句话涵盖多重意思,顾小灯一时接不上话。
“对不起,我明知道你被掳走了,却还是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找回你。”顾瑾玉低声说着,盯着往顾小灯怀里拱的小配,在它压到顾小灯左手前直接把它抓出来,提溜到腿上按着拍拍打打,像大人教训小孩时拍打屁股一样。
“我后来在其他地方找出另外五个仿照你的替身,小配还以为每一个都是你,摇着尾巴舔这个蹭那个……”
顾小灯眼看他都揪小配的耳朵了,忙弯着腰挤到顾瑾玉旁边去制止,小配蹬着后腿缨呜着跳到对面去,蜗牛一样盘成一个圈,露出双黑豆眼,委屈地看着对面一双大小爹。
两人并挨着坐,马车里顿时显得局促了不少,顾瑾玉侧首看他一眼,眸子忽然也像小配一样湿漉漉。
顾小灯立即用言语掩盖窘迫:“我给你们造的麻烦多不多?你刚找到我就马上离开长洛,这是巧合还是、还是因为我耽误了行程?这么直接地出来,长洛那边怎么办啊,我毕竟差点捅死了他……万一苏家找顾家的不是,你又不在,长姐和守毅还有其他人能平安吗?”
“小灯什么也不用担心。”顾瑾玉全部答没事,“你的手疼不疼?”
顾小灯捏捏小臂,也答了个没事。
他此时冷静自若,顾瑾玉却记得他那夜是怎么崩溃的,他见到顾瑾玉,第一反应不是得救的喜悦,却是所行被目睹的大哭。
他告诉顾瑾玉他杀人了,指尖沾染到的血擦不去了。
顾瑾玉明白,顾小灯没有伤害他人的天赋,他想与人为善,与人欢笑,剥夺别人的生命于他而言太过沉重,即便这人是切实伤害过他的可恶坏种、即便他是被逼到迫不得已才露出兔子的两颗大板牙,他也不想走到这份上。
苏明雅该死,该罚,但该是他咎由自取受天谴人祸,不该是死于顾小灯被锁链捆缚的双手。他不折不扣地受了害,不该因苏明雅的死,反而变成加害方。
于是顾瑾玉告诉他苏明雅的脉搏还没有彻底停。
“对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顾小灯依旧有些嘶哑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瑾玉有些木楞地看着他用右手比划,五根小手指翻飞灵活:“那夜你吐了满墙的血,后来怎么样了?医师有说你是什么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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