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他在前往神降台的路上时脑子却不时陷入空白,和先前在祀神庙的经历极度相似,身体感觉在两个时空穿行,还没到达前脊背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从前频繁登上过各种祀神台,那些狂热的讴歌和癫狂的膜拜像滚烫的糖浆裹住他,激昂的群体共振,让他心甘情愿地流血,更让他模糊了救世主和受害者的边界,有关于此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梦靥。
踏进神降台时,顾小灯腿软得险些平地摔,扒着顾瑾玉的手臂尽力平视前方,寂然走进灰蒙的薄雾之中。
雨未停,夜未尽,后颈像压了个千斤顶,他垂着脑袋颤栗着抬不起来,恍惚里听到了周遭开始响起颂神的歌谣,明明此中毒雾对他毫无作用,他还是觉得每寸肌理都被侵蚀了。
忽然,一阵玄鸟般的呼啸仿佛从高空中坠下,祀神唱曲开始了,时隔十八年,这段旋律简直像是刻在顾小灯骨髓里,随着重演争先恐后地裂髓而出,震颤得他鼓膜嗡鸣。
“诸天垂落,诸神临世。”
顾小灯牙齿打颤,这些唱词他小时候唱过了上千遍,甚至于出逃的那一天也是在神像上高唱,那时七岁的他居高俯瞰一万个头颅,如今他回来,低头听这旷世骗局的催眠。
“尘世如焚,人道当消。”
歌谣里高唱着人间是一片废土,神为有人为无,生为奴生为死。
唯有匍匐,唯有跪伏,以血染白衣,以魂供圣神,今世求万苦,来生才得甘。
顾小灯额角的冷汗浸湿抹额,他咬着牙抬头,冷汗滑到眼里,他看到神降台东面的山壁徐徐打开了挖凿而出的七个巨大镂洞,牢山外的日出就被七个镂洞瓜分成七份。
七束光芒穿过那座巍峨得惊人的巨型神像,投下一片化不开的巨大阴影。
千机楼每月十五的神圣听谕,就在这壮观的日出和阴影里开始。
台下上万信众激昂地跟着台上的黑衣伪神高歌:“圣子怜我,诸神佑我!”
回音猛烈地震荡着每一个局中人,年轻的伪神在云端给予回应,正如顾小灯年幼时用稚嫩破音的高唱回复。
诸神佑你?顾小灯冷汗涔涔地望着云端的黑色身影。
不对,根本不对。明明是诸恶奴你,诸邪榨你。
在那高台上满口宣扬慈爱的,分明只是一群愚民,膏民,敲骨吸髓的水蛭。
*
漫长的听谕持续到午时才稍微停歇,顾小灯脱水似的出来,身体已不再发抖,就是走路还是腿软得步伐飘忽。他无暇顾及他们的情况,恍惚里还担心着几人能不能趁机溜走,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顾瑾玉背上了。
他们三人悄无声息地配合良好,苏明雅带着易容的其他人回神降台继续下午的魔音折磨,关云霁带着人一路开路,顾瑾玉背着他向西边的金罂窟而去。
顾小灯眼花缭乱地看着飞快闪过的各条道路,连指路都不必,大半个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了一条熟悉的甬道,下意识抱紧了顾瑾玉的脖子:“小心……快要到了。”
顾瑾玉低头咬了咬他的手,轻轻地汪了一声:“很怕?”
顾小灯无声地笑起来,胡乱摸了摸他的脖颈,小声开玩笑:“比较怕你!你连喘都不喘的,真是吓人的体能。”
顾瑾玉细微地松口气,一鼓作气继续向前。
接下来便需要顾小灯贴在他耳边轻声指路了,金罂窟数年如一,机关重重,顾瑾玉耳观八方,听着顾小灯的低语把耳力发挥到了极致,在繁复的机械轮转声里避开所有机关和守卫,屏息来到了尽头。
尽头是漆黑的山门,没有防守,山壁和地面凝着一层黑色的苔。
顾小灯让顾瑾玉止步在墨苔前,这七天里他问过顾瑾玉数遍,最后还是再问了他一次:“真的要和我一起进去?”
顾瑾玉心如匪石:“是。”
他还生怕顾小灯反悔,不肯把他从背上放下来,要背着他连体一样踏进去。
顾小灯犟不过他,只好费劲地把藏在身上的针卷掏出来,在顾瑾玉眼皮底下用针尖刺破指尖,不由分说地让他含住。
顾瑾玉愣住,转头看他,看到他颤抖的瞳孔。
顾小灯刺了三次,又用抹额把顾瑾玉的眼睛绑上,到时候才给他松开。
顾瑾玉照做,闭上自己暗红的双眼,背好他听话上前。
他能感觉到走到门前时,顾小灯在他背上伸出手,蜻蜓点水般摸索了几下机关门,凝滞的空气忽然有细微的流动,他背着他踏进了漆黑的门内。
门在背后无声无息地闭合,顾瑾玉顿在原地。
一股黏稠得好似黏液的空气涌来,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蛛网砸在了身上,潮湿的未知触角沿着天灵盖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地在身上撕扯,要把这一具躯体撕成簌簌掉落肉块的骨架。
顾瑾玉一瞬间失去了五感,魂魄不知出窍了多久,直到唇舌尝到腥甜,才浑身剧痛地回归清醒。
他鲜少体验这种难以忍受的幻痛,从北境到南境,北戎的毒和南疆的蛊他都领教过了,甚少领教这种受完凌迟再拼回去的感觉。
“没事的。”
耳边传来顾小灯的声音,随即是手被拉住,顾瑾玉这才发现背上空了,顾小灯不知何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绕到身前牵住了他的手。
“雾比从前浓,毒烈得厉害。这种浓度,医师待不住,是先燃好了剧毒,等这里面的药童吸食淡了才回来。”
顾小灯冰冷的小手与他十指相扣,顾瑾玉想让他的手暖和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咳咳……”
顾瑾玉摸索着抱住了他,顾小灯一边混乱地喘息一边掰开他的手,牵着他继续向前缓步,缥缈地和他简短地解释。
缓步许久,顾小灯停下了:“听到水滴声了吗?闻到什么气味了吗?”
顾瑾玉竖起耳朵,从剧烈的幻痛中挤出精力去聆听。
嘀嗒、嘀嘀嗒嗒。
他忍不住抬手摸向双眼,听到顾小灯沙哑的哎呀声:“别摸抹额……好吧,我来给你解开,你会镇定的,对吗?”
顾瑾玉不确定。
眼前的束缚解除,他略感吃力地睁开双眼,等了片刻才从一片漆黑里恢复过来。
第一眼先看到的自然是顾小灯,他抬头看着自己,眼里浮现了血丝,盛满浓重的不安,顾瑾玉伸手捧住他的脸,想抚去他的仓皇,这时嗅觉紧跟在视觉后面恢复,他嗅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腥苦味。
顾瑾玉后知后觉地抬眼望去,大雾弥漫着这整个封闭的洞窟,他面向的是雾气最薄的南面。约莫上百道绳索悬挂在雾气之中,绳索吊着凝固姿势各异的失败药人,悬在半空中放血。
仿佛是一群砧板上狰狞的幼蟹。
顾瑾玉瞳孔骤缩,下意识捂住了顾小灯的双眼,唇张了张,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但把顾小灯的回复听得清清楚楚。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我不怕。我也吊过来着,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顾瑾玉机械地在心里跟着默念,逐字逐句,逐笔逐画。
他垂着眼睛,地面粗糙,迈进来就如同踩在鳄背上,每一步都有清晰的存在感,他透过雾看清了地面是褐红色的,耳边仿佛能听见千机楼的奴隶们用力刷洗地面的声音,因为倘若不用力刷,地面流淌的药水和血水势必会凝固。
顾瑾玉又机械地抬眼环顾,眼前的洞窟穹圆地广,如同石榴被掏出了半个,数之难尽的人就像或饱满或干瘪的籽。
他麻木地在浓雾里一个个细数,半个下午过去,数出六百口药缸,三百九十九根绳子,浸泡着和悬吊着的都是人牲,是已死或在朝着将死路上狂奔的生死薄上名。
加上林碑的乾慧之子,这是一千个与他无关的人畜,然而幻觉此起彼伏,顾瑾玉冰冷地握着顾小灯的手,在幻觉里看到这里的一千张脸都是幼年的顾小灯,正因他不曾见过十二岁前的他,想象才发了疯似地滋长。
每一缕濒死的喘息,每一点残存的尸温都和顾小灯息息相关,他只是待了半个下午,他的至爱与理想却在其中活了七年,在牢山中流了这么多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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