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楼剧变之时,顾瑾玉是想着趁乱把苏明雅和关云霁一并杀了的,苏明雅不至于察觉不到,大抵能在那乱象之中靠着易容术来去自如。
顾小灯毫不怀疑,等他把千机楼整顿好了,也许哪一天,苏明雅就会顶着别人的新样貌出现在他眼前。
他不怎么期待,不过有点好奇。
至于关云霁……当日关云霁和他暂别,说是要去做当做之事,顾小灯和他分开后越想越直觉不好,揣测着他对高鸣乾隐约的同情态度,总觉得他有意助高鸣乾离开,忍不住匆匆赶去了林碑,谁知道直觉真踩中了。
幸好歪打误撞地跑去了,顾瑾玉一副杀红了眼的狠样,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顾小灯又得收一具故人尸。他着实不想再收了。
他在林碑的石林里竖了座新的无名碑,把姚云正的尸骨安置在那里,短时间内,不想再去了。
顾小灯衷心希望关云霁那天从林碑向北出发,远远地离开了千机楼,去南境找他弟关云翔,或者回长洛,滞留西境也随意,总之暂且远离杀意满满的顾瑾玉,过一阵平平安安、痛痛快快的日子。
这么想着,顾小灯在书信堆里又找到了一封字迹有点熟悉的,拿出来拆开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根鹦鹉的羽毛。
他顿时感到更加语塞。
羽毛显然是来自关云霁那只名为青梅的灰嘴鹦鹉,这人也真是,还留在西境就留吧,写封信宣告他的存在就是了,结果就不,故弄玄虚地在鹦鹉身上薅了这几根毛。
不知道那只聒噪的小鹦鹉会不会呱呱大叫着冲关云霁发脾气。
想到这,顾小灯不觉笑了一下。
原本他想着把其他要紧的信件都看了写回信,结果还没看完就开始犯困,眼前小星星转悠,没一会就晃晃悠悠地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顾小灯在这短暂的小睡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个春季,漫山遍野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模糊的人影一个一个走过,走得太快,看不大清,但知道都是旧人,有殊途也同道。
最后一个小孩走到跟前来,顾小灯定睛一看,发现他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叫云错。
小云错六七岁的模样,仰着脑袋瓜冲着长大后的顾小灯嘿嘿傻笑。
顾小灯也跟着乐呵,蹲下来去捏小云错的脸,做了个鬼脸去逗他,小云错同时也朝他做鬼脸,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笑罢,小云错钻到他怀里,顾小灯便抱住他拍拍,小云错像是一阵轻薄的烟雾,慢慢地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顾小灯的动作遂变成抱住自己。
梦醒,他睁开眼,一刹那看到窗户外暗淡下来的天色,黄昏时打盹,月升时醒来,他的怅惘转瞬即逝,很快被充沛的精神劲填满。
发完呆,门口才传来一声轻唤:“醒了?”
顾小灯眼睛一亮,转头看到了杵在那的顾瑾玉,不止他一个人,他还背着眼睛乌溜溜的小药人。
见他看过来,小药人开心地大叫:“舅舅!”
顾瑾玉面无表情地偏过头,一副被小孩吵到耳朵的样子。
顾小灯忍俊不禁:“小欢!过来过来。”
改姓更名之后,大名顾无咎、小名顾小欢的小药人像只小狗似的从顾瑾玉背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了顾小灯身边,高高兴兴地钻进他的怀里。
顾无咎如今由顾小灯安排着住在青衿坛,那里是千机楼负责文教的部坛,顾小灯慎重地选了几个识文断字的先生去教他,想着慢慢地把他从类兽的蒙昧状态里拉出来。
当日顾小灯把他从林碑里带出来,生怕他不适应外界,万幸顾无咎虽然残留着许多兽性,却并不排斥他,别人待他好,他大抵能感受到,待他不好,他就只愤怒的小鸟一样警惕地大叫。
顾小灯当时在药池旁看到他时,差点泪如雨下,顾无咎躲在石林里看了他一会,就像只小动物一样跑了出来,到他身边围着转,像是已经等了很久,一直在等着有个人能把他带出去。
现在他抄着一口还不太流利的话,磕磕巴巴地向顾小灯展示今天的学习成果,今天学会了多说三十个字,并且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了。
顾小灯把他抱到椅子上来,顾无咎就豪迈地抓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他的名字。
顾小灯看着纸上一笔一笔成形的字,越发觉得时间恍如流水。
顾无咎啾啾直叫的样子仿佛还是昨天,谁成想一眨眼,一个半月就过去了,虽然他还是瘦瘦小小的一团,但学会了磕绊写字,结巴说话……最大的进步是能和顾瑾玉和平相处了。
也不知道是他进步了,还是顾瑾玉捏着鼻子对他释放善意了。
顾无咎跑来时,顾瑾玉也不声不响地也跟了过来,挨在顾小灯左边,安静地杵着。
顾小灯看完小外甥,转头去看他,就被顾瑾玉“偷袭”地亲了一口。
顾小灯:“嘿!”
他使眼色,示意小家伙在旁边呢。
顾瑾玉配合地点点头,瞟了一眼,顾无咎头也不抬地学舌,喊了一声“舅舅嘿”,依旧认真地埋头写字,但这么努力,连个顾字都没写完,顾瑾玉就低头又“偷袭”了顾小灯几次。
自十一月十五以来,他们都忙得昏天黑地的,虽然都在一片屋檐下,一片被角内,但亲近的时间被千机楼流水似的琐事占去了七八成,顾瑾玉就时常见缝插针地亲一亲他。
顾小灯任他亲昵一会,随后用鼻尖蹭蹭他下颌:“新年好啊,跟你拜个早年。”
他看着顾瑾玉的眼睛,情人眼里出西施,顾小灯怎么看他都觉得好,顾瑾玉有时还会不自知地做些古里古怪的事,身上没有皮外伤,但精神或多或少地受了些烟毒的影响。
顾小灯做好了和他的烟毒后遗症搞持久战的准备,哪怕他有这样那样的幽微异常他也不怕,顾瑾玉是只乖大狗,就是发疯,下意识里也要垂着手认真地听他的话。
这时顾无咎正写完了姓名,也学着他和顾瑾玉拜年,顾瑾玉屈指弹了一下小孩脑门,说不上是嫌弃还是鼓励,继而他摸摸顾小灯的发顶鬓边,珍而重之的:“新岁大吉。”
顾小灯往他掌心里贴一贴,黏糊半晌,两大一小一块出门去,手上也没带什么东西,清清爽爽地就准备前往黄泉核,找那在世的长辈道个好年。
他们穿过回廊,正是除夕之夜,所过之处,楼中人们热火朝天地在自己的房间外贴春联剪纸,见到他们,或局促或喜悦地道一声“圣子安好”。
剧变过去之后,棠棣司再不复存在,枢机司中空,顾小灯以上任圣子的名义重新稳定七大部坛和其他部司,安抚惶惶无措的信众们,期间自然也有糟糕透顶的时候,但如今已经平稳度过换代。
千机楼中森严的壁垒还无法一蹴而就地改变,他不着急,一步一步来终结烟毒,断了那毒源,除了盲信祀神,把云氏残留下来的恶行慢慢拔掉。
此中人本来就没有天性喜欢为奴的,来日慢慢站了起来,谁还愿意对云氏一族造出来的伪神泥塑、铁血等级跪地贴首呢?
走出熙攘有序的住楼,穿过贴了彩的机关门,三人总算到了黄泉核,与外界的翻天覆地不同,这里仍旧寂静,云暹和傀儡似的死士们日复一日地守着机械核心,变化微乎其微。
不同的是云暹脖颈上不再戴着那串手骨,改成戴着一个小瓷瓶,腰间还佩戴着一个金缕球。
顾小灯在这一个半月里已经跑来见了他不下十次,远远看见了就挥着手喊一声爹,云暹就从凝固的状态中解除,转身一望,主动走过来。
顾无咎认得他,对他很是亲近,学会了用世俗亲缘的关系称呼他,见了面就大喊一声“爷爷”,尽管并无血缘关系。
云暹走来,先伸手摸摸顾无咎,小孩嗓门大,炮仗似的和他拜早年:“爷爷,新年好,新岁大吉!”
云暹像是有些楞,点过头之后又摸了他脑袋两下,摸完看顾小灯和顾瑾玉,顾小灯孩子气地把脑袋递过去,也拜早年,也要他摸摸脑瓜。
云暹于是认认真真地抚摸他的发顶,摸完,看向顾瑾玉。
这下变成顾瑾玉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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