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的眼泪止住了。
他感觉顾瑾玉身上散发着十分微妙的情绪,不再是浓重的窒息沉闷,而是平静的淡漠从容。
顾小灯发起了呆,想着他方才溺在水里、此刻浮在水上,想的都是什么呢?
顾瑾玉刚刚劫后余生,力气却还这样大,手背的青筋鼓起,配合一张惨白如画的脸,以及被吻破的唇瓣,力与美、强与弱在他身上配合得恰如其分,顾小灯脑子一晃想到了泥中莲,觉得他合该做江南采莲人梦里的高岭花,攀折不起,却不舍得不看。
这时酷似祝弥的小少年臂膀一使劲,一举就将顾小灯拉上来,顾小灯被打断思绪,“哎呦”一声叫唤,四脚朝天地摔到了长廊上,再看小少年捞顾瑾玉,端的是小心细致。
他看得直哼唧,小脑袋瓜八百个奇妙念头,想着怎么他从水里出来就跟带泥拔萝卜似的,顾瑾玉出水却像芙蓉出锅,好一道漉漉美食。
顾瑾玉身体摇晃两下,小少年就焦急地搀扶住了,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怒视顾小灯:“你是哪里来的下人?四公子怎么会被你拉扯到水里轻薄?待我稍候禀了祝管事,有你好果子吃!”
顾小灯小狗似地甩甩脑袋,发髻软哒哒地垂在一边,他嘿呦嘿呦爬起来,倒也不计较狗咬吕洞宾,注意力从顾瑾玉身上转移到小少年,好奇心如潮来潮去:“你长得好像一个返老还童的祝弥哦,你是他弟弟吧?你的脸蛋可比他生动多了。”
小少年盯着他破了的唇瓣,拧了小臭脸,刚要说话,装聋作哑的祝弥总算姗姗来迟,一见到他们,意识到情况非比寻常,面瘫脸才皱了皱。
他大步流星过来行礼:“四公子?您怎么在这?”
说着他训斥那个缩小版的他:“祝留,不可无礼,你面前这位是新进府的表公子,不可扬眉于主子面前!”
顾小灯摸撒自己的脸甩甩水珠,舔舔唇珠卷去薄薄的血腥味,心想一弥一留,大的是冷铁疙瘩,小的倒是根烧火棍子,太有意思啦。
祝弥见他们两人行迹狼狈,立即带他们去了就近的院落,也就是顾小灯的住所。顾瑾玉有祝留搀扶着,祝弥自是不会给顾小灯搭把手,他只能撑着水淋淋的累赘衣服拖着步伐,等回到屋子里,就又冷又饿又累地瘫到地上去哼唧了。
所有仆婢都听祝弥差遣,几乎都围着顾瑾玉伺候,就一个壮实小厮拎羊羔一样把顾小灯提溜起来送进内室。
“能不能给我一个浴桶哦,水缸那样的大小,或者水缸也可以……”顾小灯软乎乎地比划,“我还想泡在热水里睡个回笼觉……”
小厮脑门闪过几个问号,但还是高效照办,真把外面一个养花的水缸清空了搬进来,温水往里一注,架起顾小灯就要剥衣塞进去。
顾小灯哭笑不得:“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下饺子不用扒开饺子皮的!”
他穿着里衣泥鳅一样滑进水缸,哇呀一声大叹,眯缝着眼睛蜷成了一个既憋屈、又舒服的虾米姿势,既怪异、又奇趣地打起盹了。
今早生身父母带来的冲击就这么在自我保护的水里消解,他飘忽忽地想总会越过越好的明天,想张等晴,想顾瑾玉。
他甚至能迷迷糊糊地哼着歌哄自己,自得其乐,其乐无穷。
忽然似有一根水草垂在他唇瓣上,顾小灯困兮兮地睁开眼,看到了换好新衣服的顾瑾玉,他的长发垂着,依旧潮湿,看得他很想摸一摸。
他也真上手摸了,水汽扑到了顾瑾玉睫毛下的阴影。
“顾小灯。”顾瑾玉的嗓音如初见时温柔,“你不恨我么?”
“身世互换又不是你的错……”他说得突兀,顾小灯却在困倦里精准地感觉到他的意思,打了个哈欠软塌塌地话痨起来,“你这么聪明,漂亮,多招人喜欢啊,你养在这里长大的,有一定要学的规矩,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吧?我见你就觉得你厉害,我爹教我见贤思齐焉,你是天字一号的贤,跟食铁兽一样少见,我是很喜欢看食铁兽的。”
顾小灯说得跳跃,顾瑾玉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不太相信他的轻盈豁达,便笑了笑:“你来得太晚了,哪怕提早三个月来认亲,赶在我未入宫前,你都不至于这样被动。我们之间的错位已成定局,你代替不了我,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玩味,是不是?”
顾小灯很自然地跟着他感慨了:“是的,命运嗷!”
顾瑾玉:“……”
顾小灯精神了一点,他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舒服得实在不想出来,就拉住了顾瑾玉的手晃晃,亮晶晶地仰头看他:“顾瑾玉,我以前是做卖货郎张小灯,明天我要学着做表公子顾小灯了,你这么厉害,你透露点学习的诀窍给我好不?实在不行,你和祝弥商量商量,让他多包容包容我嘛,他那脸像没醒的面团,老柴老硬了,这不好,不笑的人不好处,处着怪吓人。”
顾瑾玉沉默。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撒娇。
还是连击。
“你指点指点我嘛,帮帮我,我想学得厉害一点,哪天让娘亲再夸夸我,那得多高兴啊。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姐,我想能和他们有话说,能玩到一块就好了。”
顾小灯简单直白的欲望和晃动的清水一起清晰地呈现在顾瑾玉眼底,他低下头靠近他,散开的潮湿长发垂在顾小灯掌心里,被他兜住了。
“当然可以的。”他循循善诱,“只有一事,上午你救我之事,你答应我不声张,可否?”
“可可可!”顾小灯满口答应,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投水感到不解,“可你为什么啊?”
“因为你亲了我。”顾瑾玉避重就轻,平静地扯了个夸张借口掠过去,“虽说是救我,可你亲得我嘴唇都破了,此事如果泄露,会耽误我声名,轻者使我承受家法,重者误我来日姻缘。”
“可我们都是男的耶?”
“如此才更污声名。”
顾瑾玉应付得从容随意,此时怎么也预料不到,今日积下的口业,全是给来日的自己使的绊子。
试探一番后,顾瑾玉离开东林苑,每月十五是皇太女恩准他的假期,只是十五多节日,休假休得聊胜于无,好似如来不知来不来,如休不知休不休。
祝弥送他出来,顾瑾玉支走了祝留,边缓步边轻声:“你弟弟在宫中表现不俗,他很得三皇女的眼缘。”
祝弥弯腰:“小留是个愚钝的孩子,全仰仗四公子的调教和提携。”
“不用替他自轻自贬,贵人中意他的纯直,他自有他的天赋。”顾瑾玉点到为止,“你谨记,你的夙愿无人能偿,除了我。”
“我明白。”祝弥沉了沉,“世子那边,我也会替您看着。”
顾瑾玉漠然颔首,而后眼角微微一动:“顾小灯,你也代我盯着。”
祝弥点头:“草包而已,王爷视之如草芥。”
“他是愚钝,但面孔择了那两位的好处,不养作豺臣,养成别的用处绰绰有余。”
顾瑾玉心里说不清对这个倒霉的真公子什么感想,他的感情淡薄,自己是截木头,看谁都像看病木,只是顾小灯身上莫名有股吸引人的明媚,独他所有,叫人惊疑。
他有一股强烈的直觉,他不喜欢顾小灯,但他熟悉的本代高门贵胄里,必有人对这一类型爱之如狂。
祝弥观察他神色,轻轻问:“您今天早上……”
“意外而已。”顾瑾玉打断他,“以后不会再有。”
祝弥再不多话,他伺候顾瑾玉长大,知道这位贵胄小辈翘楚中的翘楚哪哪都好,就是有个偶尔发作的毛病,会默不作声地寻死,再刚毅凛然地觅活。
这毛病怎么来的他大概也猜得到,但下人之身,本无权置喙,于是他也就成了冷眼的旁观者。
祝弥送走顾家的集大成之人形作品,回来时看到顾小灯出了水缸,还像个小孩一样自娱自乐,便想着不知道这位真公子以后有没有福分领受顾家的调教。
结果顾小灯一见到他,就兴冲冲地要率先“调教”他这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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