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
奚砚攥紧了酒盏,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他面上不显,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余光扫见谢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递了过来,更是不能抬头再看。
谢煜换了只手撑住脸侧,爽朗笑出声:“七皇叔放心,朕一定给七皇叔挑一块风水宝地,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让七皇叔过去就可以安心地在王府中修身养性,不必再为俗世缠累。”
身后的庄王谢檀也拱了拱手,幸灾乐祸道:“那就恭喜七弟了。”
一时间,道贺声又把长阳殿淹没,人人都在道贺,像是谢墨有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用这些欢声笑语将那些波谲云诡与纵横捭阖死死压在长阳殿下。
不少人拿着酒杯去向谢墨敬酒,谢煜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小口小口抿着酒杯,实则偷偷地一直在看奚砚。
奚砚是唯一那个另类。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不喝酒,也不露笑,一张脸绷得有些吓人,双手都藏在广袖下,然后又被桌几挡得严严实实,谢煜什么都看不见,自然看不到他桌下已经在掌心里深深印出几个月牙。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到半夜才散,成蹊和承端一起扶着脚步虚浮的谢墨出了宫门,奚砚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朝臣们都有些喝高了,看着与素日正经的模样相差甚远,三三两两散了。
奚砚和乔松轩道别,转头又是一脸冷寂的霜意,都没看身后快要倒地上的谢墨,脚步一抬先上了马车。
谢墨的胳膊搭在成蹊和承端的脖子上,大着舌头道:“他……他是不是生气了?”
承端被他身上的酒味冲得皱鼻子:“……我家大人要是真的生气了,那么想必也不是我在这儿扶着您了。”
谢墨歪着头:“那他为什么不等我?”
承端只想分只手去掐自己的人中:“因为您还是惹着他了。”
喝了酒的脑子转不过弯儿,谢墨迷糊道:“那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成蹊被压得受不了了,求饶道:“管他到底生没生您气呢,求您赶紧上去吧,您和承端说这两句话,重量全压我身上了!我快要被您压死了!”
最后成蹊和承端齐心协力把谢墨丢上了马车。
马车里宽敞,奚砚坐在一角,正闭目养神,他的衣袍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看上去比玄安还要入定。
谢墨脑子发晕,整个人也没什么平衡感,冲着奚砚一头摔了过去。
奚砚闭着眼睛却也准确地知道他砸过来的方向,毫不留情地歪了一下,谢墨没能如愿地砸进他的怀里,反倒一头栽进软垫,摔得愈发头昏脑涨。
“啊……疼……”他揉着脑袋坐起来,重影的眼睛渐渐聚焦,看见奚砚睁开了眼睛,正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谢墨痴痴地笑:“嘿嘿,每次你这么看我,我都觉得我的奚大人特别特别特别俊朗。”
奚砚不语,还是那般看着他。
谢墨翻过身,一把搂住了奚砚的腰,这次奚砚总归没躲了,谢墨得偿所愿地抱了满怀香,把脑袋往他的腰腹上再度磨了磨。
“我难受,让我抱抱。”
“你难受?我就不难受了?”奚砚终于开了口,他嗓音有些沙哑,听上去极其疲惫,“谢墨,你这偷奸耍滑的本事全往我身上使了,是么?”
谢墨一僵,慢慢地抬起眼:“你在说什么呀?”
奚砚悲伤地看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里面奔腾着海水一样的难过,一浪又一浪地将他吞没,谢墨不忍心,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眼皮。
“别这么看着我,奚砚。”谢墨的姿势有些吃力,“你会让我觉得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你没有吗?”奚砚微微俯下身,两人距离拉近,呼吸轻柔地拂在一起,“今天谢煜怎么会突然说给你封地,他绝不是临时起意,谢墨,你带着和离书去找谢煜,你们都谈了什么?”
谢墨往前挪了挪:“我都跟你讲了,我把北戎细作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谢煜,为了让他与我们联手,我给出了我的诚意,就把东方兵符还给了谢煜。”
“不对。”奚砚摇了摇头,伸手摸上他的眼尾,“只有东方兵符,谢煜不可能会答应。”
谢煜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他是谢栩和柏澜玉的儿子,这两口子心机深沉,生出来的孩子绝对不是个傻的,但见他敢给自己下毒药就为了看看奚砚的诚意在哪里,这就可见一斑。
现在北戎细作与上京城叛臣暗中勾结,意图推翻谢墨、把控谢煜,谢煜只要把握好分寸,甚至可以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个渔翁,纵然风险大了些,但只要他布局缜密,他就是最大的赢家。
奚砚自认对谢栩了解有限,但如果谢栩活着,他一定会这么做。
所以东方兵符在谢煜眼里只是蝇头小利,如果谢墨没有承诺更多的事情,他绝对不会答应与谢墨联手,甚至于,他与谢墨联手都不是真心的。
“你打算归权给他了,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放权,你会是什么处境?”奚砚恶狠狠地问他,但动作还是轻柔的,“谢松烟,你疯了吗?”
“你放心好了,不会的,我没有那么傻。”谢墨笑嘻嘻的,“我还没和你圆房,我还没有兑现少年时要与你一同去滨州看海的承诺,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你最好不会。你别想着把我置身事外。”
最让奚砚难过的,是他仿佛嗅到了一点交易的味道,存在于谢墨与谢煜之间,而这交易一定涉及自己。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谢墨为了自己做什么事,而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于以后……
“谢松烟,告诉我实情,你当真要去封地?”
“当真。”谢墨仰躺到一边,用手臂搭住眼睛,“这不过只是个开头而已,今天谢煜用这件事,只是想试探试探我的态度。我告诉他,只要他与我站在一处,北戎之事不足为患,让他相信我,和我联手。你也说了,东方兵符在他眼里分量不足,他是想看看我的诚意能够到哪一步。”
“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会给我封地,让我离开上京城,其实批地、离京、权柄交接,都是很漫长的事情,我今天答允不过是表个态罢了,还不至于立刻就走。”
他挪开胳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么说,放心了?”
“就这些?”奚砚还是不很相信,“没有别的了?”
“真的没有了。”谢墨又搂回去,撒娇似的拱了拱,“真的,你放心。不过过几天可能真的要让我去封地巡查,你跟我一起吧,我看看能不能讨到滨州那块地,好不好?”
奚砚摸着他的发顶,没有说话。
谢墨没有得到回复,懊恼地抬起头:“不好吗?”
“你到底还是喝醉了。”奚砚温柔地说,“睡会儿吧,松烟,先不说了,等你酒醒了我再跟你谈。”
谢墨嘟囔了一句“我没醉”,但还是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闻着奚砚身上的冷香,慢慢悠悠睡着了。
奚砚揽着他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
一时间里马车极静,只能听到车轮压在道路上的声音,奚砚搂着谢墨,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搂着他,脑子里都是谢煜今天在宴席上看着他的眼神。
要个态度也好,真的离京也罢。谢墨说的话他只敢信一半,他和谢煜一定有更多的交易,还不能让他知道。
他甚至觉得他们的交易会涉及到谢墨的性命。
一想到这里他就手心发冷,强迫着使自己镇定下来,脑中飞速思考着对策。
哪怕是杞人忧天,他也不想让谢墨涉及丝毫的危险。
他垂下眼睛,醉意上头让谢墨睡得很沉,他的眼眶深邃,带着些谢栩他们都没有的英俊,想必那应该是遗传了宸妃娘娘的容貌,据说宸妃活着的时候,貌绝当世,六宫粉黛无颜色。
偏生她的儿子却饱受非议,厄运缠身。
奚砚眼眸暗了暗,一个大胆的想法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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