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的肤色偏白,脸远远看过去像个雪团子。
屋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照耀出那雪团子上落下的一段小小的、湿漉漉的月痕。
水渍浅浅,李从舟怔了怔,而后抿紧嘴、别开视线。
即便知道将脑袋闷在枕头里有可能会喘不上气,李从舟还是需要这样一个漆黑的方寸天地——
没有雪团子、没有小月牙,也没有瞬间放大如擂鼓的心跳声。
半晌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李从舟眉心一跳,终于又蓄起一点力气转头、隔着架子床的纱帘看见——
乌影手中捏着一束不知什么药草捆扎成的香饵,正吊儿郎当靠坐到外面的圆桌上,他啧啧两声、没头没尾地说:
“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顾云秋,结果小纨绔闻着那香后睡得死死的,呼吸平稳、甚至睫帘都没动。
“放心,引梦香无毒,”乌影晃晃手中香饵,“这是助眠的,你家宝贝……世子没在身上种过蛊,这样闻了才会睡着。”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说完宝贝后,又添了个世子。
果然,李从舟没纠正他,只是凉凉看他一眼。
几年前,在西北。
乌影出于保护李从舟的目的,给他身上种了蛊。
不是襄平侯那种控制人心的噬心蛊,而是乌影自己养的、另一种能避百毒的小虫子。
种蛊的时候乌影还和李从舟开玩笑,说他们苗人的蛊虫可难养,他这一只原本打算送给他媳妇儿的。
现在跟着李从舟干,成日忙碌,只怕前半生都没机会找媳妇儿了。
念及往事,李从舟皱皱眉,最终只开口问:
“林暇他们怎么样了?”
乌影却不满地摇摇头,“刚才我说,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
乌影狡黠一笑,“你该先问,是什么话?”
李从舟支起半边身子,无奈,“……什么话?”
乌影手中的香饵还剩最后一点,他在空中挥舞两下、让那药草尽快燃尽,把最后一点粉末洒进屋内的香炉——
“温柔乡,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从舟的眉瞬间拧紧了,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不过隔着纱帘,乌影一点儿不怕,反笑盈盈地继续道:
“林暇他们都没事,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而且——”
“而且你们汉人心思确实多,姓林的书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这些天正好在和南仓的将军商量、他要带剩下的书生去京城。”
李从舟挑眉:去京城?
万松书院起火这事前世并没有。
但当年户部籍库被烧毁,青红二册同样被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户部是从各州府调了地方上的辑录一点点重建的。
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不说,还经常出现错漏。
直到振国将军徐振羽受伤不得不回京养伤,随军带回来的一个小军师竟想出了办法——
用每年国库收入的赋税和地方上对照,直接简化整个籍库的记录,把人头算到土地上,不再单独做红册。
如此一来,籍库重建的速度加快。
那个小军师也被留在了京城,似乎是叫苏……
他这想着,那边乌影又开口:
“万松书院的书生三百余人,从现在开始往前十四年的各地籍册,他们都分派人背下来了。”
背下来?
李从舟一时惊讶得无声。
那是多么庞大枯燥的记忆量。
“是啊,所以说你们中原人聪明,”乌影也佩服,“虽然万松书院死了人,但,现在不还剩着八十多么……”
换言之,至少当朝的籍库还有救。
而且,林暇也不会让他那些同窗师兄弟白死。
“得了,我就知道这么些,”乌影挥挥手,开一线窗,散去屋内的香,“你好好养着,有消息我再来看你——”
乌影离开后半晌,李从舟忽然感觉到身侧的顾云秋动了动。
他立刻趴回去,扭脸侧枕、闭上眼睛。
醒来的顾云秋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半坐起来,发现盖在李从舟腰间的被子不知为何卷到了一边,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给拉拉好。
然后弯腰,脑袋贴贴小和尚脑袋:
——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松一口气,然后又半梦半醒地拱过去、贴到李从舟手臂外侧,嘴唇几乎要亲到他肩膀。
“早点醒哦……”
顾云秋困得很,声音也迷迷糊糊,偏偏那种黏黏的声音带着唇齿间的湿热,全部扫落在李从舟肩头。
这句说完,顾云秋又沉沉睡去。
全没注意,侧躺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小和尚,整个人红成了烧熟的虾米。
第036章
西南, 蜀中。
府衙所在的西川城内,承阳大街上:
卖炸藕圆子、糖糍粑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
红日初升,蓉河两岸船坞升幡, 到沿河站摊位卖鱼的船只纷纷启航。
街上行人寥寥,却有一人疾驰快马, 跑到街巷尽头的一个三进大院前。
大院门前有两重石牌坊,无字,盘螭纹、雕刻东方神鸟发明,四根门柱上阳刻了盛开的芙蓉花和祥云。
石牌坊后, 是一间面阔五间的门庭。
青瓦白墙, 色调清雅。
正中门头悬三尺黑金乌木匾, 匾上草草写就“襄平”二字。
骑行人跃马而下, 将马鞭、缰绳一应丢给门房后疾步入院。
院内不见奇石假山, 亦无盆栽花台, 地板皆是光滑的青石条, 没有碎石路、也不铺花砖,上下楼梯边皆有铺有平缓的小坡。
绕过堂屋、进后院, 正北有座临水的八角亭,远远就能看见一人乌发披肩、手持一柄钓竿静坐于荷塘前。
他身后, 是两名捧香的侍婢,双手不怕烫似的端着铜香炉。
微风吹拂水面,细韧的鱼线在倒映着漫天红霞的水中摇曳。
钓者面无表情, 甚至目光都未流连在漂上, 只是静静看向远方。
疾步入院之人双手抱拳,恭敬单膝跪下:
“侯爷。”
钓者动也未动, 好像没听着他的话一般。
这人也不敢催,明明走得急、气喘吁吁, 却还老老实实跪着。
半晌后,荷塘水响。
一条三色花纹的锦鲤咬钩,男人手腕一沉,直将那条鱼给拎出水面,旁边自然有杂役一溜小跑上前拿鱼。
男人丢了钓竿,双手一拢袖,身后又有一名高壮的仆役上前,推着他的椅子转过来——
原来,他是坐在一把专门打造的轮椅上。
椅子的造型是一般的圈椅模样,只在圈足位置上制作了两个高至扶手位的圆轮。
圈椅前搁脚的横杠也被改成了踏板,踏板旁则装了两个较小的、能四方旋转的支撑小轮。
这轮椅做得精巧,木料也是上好的黄花梨,表面上了大漆,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油光水亮。
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只挑鬓边两绺用一支碧玉簪束在脑后,身上锦袍姜黄地对襟绣盘螭。
他肤色白皙,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分明的指骨疏散地扣在一起,眉峰凌厉、颌线分明,眼尾狭长上挑、是一双明显的凤眸。
男人上下打量了跪着的人一眼,从鼻腔中吐出一声轻嗤:
“没办成?”
跪着的人俯首更低,“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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