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闻言微微一愣,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又期待陛下的偏心,又害怕陛下的偏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藏得住心里的秘密多久,又盼着陛下能够发现。这般矛盾纠结的心情,扰的他心绪不宁。
沈嘉心不在焉的和黎大人又聊了会儿,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忘了。
或许是沈嘉推动了土改进度,向来看他不顺眼的户部尚书,最近竟然和颜悦色起来。沈嘉又因陛下单独布置给他秘密任务,事务繁杂,不得不向尚书告假。
户部尚书大笔一挥批了假,还关切道:“我看沈侍郎最近气色不佳,是该多休息了。”
“多谢尚书大人关心。”沈嘉不咸不淡的说道。
等沈嘉前脚离开了户部,皇帝后脚便出了宫,二人在沈嘉的府邸相会。
“陛下请。”沈嘉在门口迎道,“累陛下出宫跑一趟,陛下见谅。”
“无妨。”萧翌时隔多日,再次来到了沈嘉家中。
范大夫恰巧在正厅配药,见陛下来了,两人乍一碰面微微有些尴尬。范大夫吓得站起来,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翌。
“范大夫,这位是当今天子。”沈嘉以为范大夫怵了天子的威仪,并不知萧翌和范大夫还有什么秘密约定。
“萧……陛、陛下。”
“范大夫还是叫我萧兄吧。”萧翌又对沈嘉道,“说过了,在宫外不必称呼什么陛下。”
“是,微明兄。”沈嘉才想起刚刚自己称呼问题。
“萧兄,之前多有得罪,您别见怪。”范大夫说道。
“怎么会?”萧翌对范大夫拱拱手,“我也要多谢你替我医病。”
范大夫摆手道:“应当的应当的。”
两人尴尬的客气了片刻,大眼瞪小眼的非常不自在。终于趁着沈嘉去书房拿东西的片刻,范大夫看看萧翌,又指指沈嘉,欲言又止的的样子。
萧翌心道范大夫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眼神黯淡,几不可查的摇摇头。
“微明兄,这是我写的草案。”沈嘉拿着一沓纸,兴冲冲的跑过来,没有发现萧翌和范大夫的小动作。
萧翌接过沈嘉手中的纸张,打开一看,上书三个大字:考成法。
“你们谈事,我回房里配药去了。”范大夫见状说道。
“好。”沈嘉没有在意,继续兴致勃勃的和萧翌讨论着,“微明兄,我想可以用以六科控制六部,再由内阁控制六科……”
范大夫听着他们激烈的讨论声,又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虽然他们相对而坐,但二人影子投在窗户上,却重叠在了一起。仿佛一对夫妻,相互偎依,如胶似漆。
范大夫看着看着,不由也摇了摇头。
两人一论就是一下午,时而高声辩论,时而低语叙述。萧翌极其喜欢沈嘉直言进谏这一点,就算他是皇帝,沈嘉也不怯,该说的照样直说。
“……尊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沈嘉最后总结道,“提高内阁实权,定期考察百官,是为《考成法》。”
“朝廷六年一次京察,三年一外察,还不够吗?”萧翌求问道。
“不够,远远不够。”沈嘉说道,“我早就察觉,外察已沦为官场争斗的手段,无法做到公平公正。且京察六年一次,是否间隔太久了?”
“嗯。”萧翌赞同,“是太久了,久到京官都懈怠了。”
“微明兄,这是清嘉二年外察的吏部奏报。”沈嘉又展开一张纸,“天下布政使、按察使、府、州、县朝觐官共四千一百一十七人,称职者十分之一,平常者十分之七,不称职者十分之一,贪酷不法者十分之一。”
萧翌细细看着,去年外察他格外重视,查的也很仔细,这才筛选出沈嘉等称职的官员。
“再看永文三年外察,称职者十分之五,平常者十分之三,不称职者十分之一,贪酷不法者十分之一。”
不对比不知道,一对比则立马发现了问题。沈嘉说道:“若以这两份奏报论,似乎清嘉朝的吏治,比永文朝更混乱。”
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话的人,也只有沈嘉了。还好萧翌并未生气,他冷冷道:“永文三年的外察,做的太假了。”
“是啊。”沈嘉道,“臣还总结了康平朝和弘武年间的,请您过目。”
说罢,沈嘉递过折子,萧翌的眼睛还盯着桌上摆着的奏报,右手随手一伸,一不小心碰到了沈嘉的手指。
两个人同时一惊,仿佛心有灵犀般迅速收回手。沈嘉低着头不敢看陛下,心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的是,坐在他对面的萧翌,不过是镇定的慌乱着。
以前萧翌和沈嘉不是没发生过肢体接触,可是现在他知道沈嘉对自己的情谊,便对此格外敏感了。
“甚好。”萧翌故作镇定的说道,“就按你说得来。不过这个《考成法》还得完善,你修完后朕再过来看。”
由于《考成法》暂时不能让内阁知道,为避人耳目,陛下只能屈尊降贵,又要经常来沈府叨扰了。
作者有话说:
注:《考成法》是明代万历时期确立的官员考核制度,由张居正在万历元年(1573年)提出。
第32章 雨霖铃(一)
萧翌又和去年年末一样,隔三差五的来沈嘉家中。范大夫自从知道他们那层隐秘又暧昧的关系后,为了避免尴尬,每次萧翌来,他都以出去买药材为借口,逃之夭夭了。
然而范大夫次次如此,且借口太过单一,做法太过刻意。后来每当范大夫提着篮子出门时,沈嘉和萧翌都面色复杂的望着他。
沈嘉心道:范大夫这个一根筋,老是出去躲,不就暗示我对陛下心怀鬼胎了吗?
萧翌心道:范大夫这样做,不知沈嘉会不会察觉自己知道他对自己心怀鬼胎呢?
范大夫可不像两位“心怀鬼胎”的人想太多,他提着篮子大大方方的出门,心道我可是给你们君臣提供单独讨论国事的机会。
不是在商议改革大事吗,不是要避人耳目吗?我主动避开,多么合情合理啊!
《考成法》的商订并非一帆风顺,萧翌与沈嘉二人时有争执。尤其在“除冗滥”和“考成簿”上,分歧更大。沈嘉主张严查严考,萧翌则选择怀柔政策。
沈嘉逐条向陛下解释道:“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这点我同意。”萧翌指着后面的六个字,“‘月有考,岁有稽’。一月一查,是否太过频繁?”
“朝中事务繁多,哪有功夫等他们拖拖拉拉的办事?”
“你后面还写道‘误者抵罪’。”萧翌敲敲那几个字,“如何量刑?”
沈嘉一本正经道:“从严处置。”
“若只是误了点小事呢?”萧翌温和的问道,“刑罚若太过严厉,不就变成了苛政?”
“朝中无小事。”沈嘉一句话就给怼回来了,一步也不退让。
他的目光清澈又坚定,就那么盯盯的看着陛下,没有丝毫的胆怯退缩。
萧翌唯有苦笑,有时候他喜欢沈嘉这种耿直的性格,有时候又烦他的耿直。
“好,暂不说这个。”萧翌无奈的放下这一话题,转而道,“再说裁撤冗员吧,你一下子提了近千名官员,是否太多?”
“不多。”沈嘉依旧坚持道,“都是些闲职,尸位素餐,浪费朝廷俸禄。”
“你呀。”萧翌好心劝道,“这些人虽在闲职,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谁没有几个同年同乡?你一下子裁了几百上千人,得罪的可是整个官场。”
“得罪就得罪了,臣可不怕。”沈嘉硬气的说道,“让他们找我来,这些被裁的人,哪个无辜?我若真的错裁了一名好官,愿受任何惩罚。”
“我知你不会出错,可你这般做法,太激进了。”萧翌生怕沈嘉会因此受到文官集团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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