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顾悄熟悉的挑拨搬弄,低声答道,“谢大人见笑,实在是族叔在外,子繁才被教训,万不敢再失礼。”
竟是才挨了打,据说去了半条命的顾影偬。
话说得也高明。
明着,是说昨日顾悄摆辈分训他喊叔公的事,暗着,却是将那一身罚伤全都栽到了顾悄头上。若是亲近的人听了,自然会生出为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果不其然,谢大人声音立刻沉下来,“哦?我倒要瞧瞧,顾家谁这么大架子。”这般,还不忘吩咐小厮,“将他扶回去躺好,再有伺候不周,你今日也不必竖着出去了。”
谢大人?顾悄脑中蹦出刚刚那位谢居士,心道这人脚程倒快,前脚还在偏殿参禅,后脚就到后院赠药。这人不知他二人有何龃龉,不辨事实,单凭耳风就拍脑门定生死,十之八九是个猹。
单说他训下人的话,也过于苛刻冷血,不像个好人。
难怪找不到老婆!顾悄腹诽,初见时对他生起的好感,登时也消了大半。
顾影偬却仍坚持,“不不,药已上完,断没有我这等身份,还在这躺着的道理,请大人不要为难小子,实在是人言可畏!我本就是庶子,若再被冠以骄恣僭越的名头,日后在这休宁,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番话说得情恳意切。
传到外间人耳中,吴遇看顾悄的神情就有些审量了。
这眼药上得顾悄猝不及防。
本来吴遇问话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将宋如松推出,任务完成,皆大欢喜,谁知临门一脚,却被截胡,天知道顾影偬这个惹事精怎么也在这里。
更令人光火的是,秦老夫子一顿惩戒,这娃不仅不反思已过,反倒变本加厉恨起顾悄。
但凡是个脑袋清楚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执意将私仇捅上台面,不惜自爆家丑也要拖同族下水。
连顾悄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旧时宗族社会,家族与个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在他诬告顾家薄待他的同时,就已经坏了他和顾悄二人的德行,更坏了顾氏宗族声誉。
这话传回去,等着顾影偬的必定又是一顿好打。
要是可以,顾悄可真想任那蠢货胡说,回去好叫族长收了他剩下的半条命。
可惜,不行。
原身可以不要名声,但跟他一道的宋如松入幕,必须要。
顾悄只得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过是想把宋如松送到吴遇跟前,这难度都快赶上孙悟空送唐僧到西天了。
顾影偬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出来。那副凄惨模样,叫顾悄顿时转出个损主意。
顾劳斯迅速换上一副关切表情,上前替了小厮扶住顾影偬,口中不忘应和,“子繁所言极是,你我皆是还年轻,在外当谨记族规家训,行规蹈距。刚刚你定没有好好参拜过诸位大人,来,这就与叔公一道。”
说着,顾悄退后一步,向着圆木桌子方向,假意要跪,行正经拜礼。
惊得吴遇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连道,“小师弟可是代恩师而来,如何跪得?快起快起。”
顾悄摇头,“大历有制,平民见一方长官,当行顿首四拜礼。我与他,均无功名在身,当拜!”
对着木桌,顾夫子说得义正言辞,紧着又要屈膝。
吴遇哪敢真叫他拜了,一手扶着小公子,一头劝解,“不如就叫你这子侄一并拜了,权且算尽了你的一番心意,如何?”
再推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顾悄看似勉强实则欢欢喜喜从了这个提议,两眼紧盯顾影偬,用眼神示意他快拜。
顾影偬听完始末,一张小脸白上加白。
他的鞭伤并非作假,挣扎着起身卖惨,他已经汗湿重衣。这一跪一叩,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必然会再次撕裂,那痛令他恐惧。
他嗫喏道,“子繁身上不便……”
顾悄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可他要的就是顾影偬记痛。
于是,赶在众人开口前,他沉下脸打断对方,喝问道,“既然你能起身拜我,为何不能拜诸位大人?子繁,你是对大人心有不满?还是仗着贵人怜惜,真的就骄恣僭越起来了?”
这番话成功堵住所有人的嘴。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题古来无解。
说情的也好,劝阻的也罢,连顾影偬自己,都无话可对。
毕竟,坑是方才他亲自挖的。
顾影偬身形晃了一晃,只得咬着唇跪下。
“顾氏长房小子顾子繁,拜见诸位大人。”大约因伤口实在疼痛,他的顿首做得十分勉强。
可这小小铩羽,并不够挫他锐意。
少年起身后仍不忘输出,再接再厉又阴了顾悄一把,“没想到,府台大人的恩师竟是顾家叔祖,这可真是巧了。子繁午时前,还在山门遇到凤凰山踏青的叔祖,这会怎么不见叔祖,反倒学里念书的叔公只身前来?”
这话就更高明了。
一语双关,既说顾准就在附近游玩踏青,却不来见府台,含射他根本没将吴遇放在眼里;又说顾悄正学里读书,如何替山中踏青的老父拜见?暗指顾悄撒谎。
两条于吴遇,都是轻贱。一时间,这位颇为精细讲究的知府,脸色微妙起来。
知县方灼芝察言观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代长官发作,只干巴巴憋出一句,“大胆!”
顾悄脑瓜子突突地疼,他干脆不急着辩解,反倒抓着顾影偬先前话头,满脸怒其不争,“秦老夫子昨日才教导你,庶出更要谨慎自重,做宗族表率,你怎这般轻率敷衍?见府台大人礼,顿首额不贴地,躬身腰脊不俯?还不快快重拜!”
顾悄可不是软柿子,敢来捏他,就要做好被扎穿小手的准备。
顾影偬心中不忿,可说不过顾悄,只得干瞪他一眼,恨恨屈膝重新再来。
这次动作标准了很多,双手拱合,规规矩矩叩头至地,顾悄听见他痛苦的吸气和轻喘。
一礼毕,小厮赶忙上前搀扶,顾影偬还想继续,“不知叔公……”
顾悄不给他机会,再次发难,“正礼都是四拜,缘何你却是一拜便起?”
顾影偬被半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额上泛出一层虚汗。
这下,他终于明白顾悄恶意,这位小叔公,是打算将他耗死在跪拜一事上了。
少年目光慌乱地四处寻觅,总算在人群后找到救星。
他荏弱轻唤,“谢大人……”
那人气度不凡,天青色锦袍十分清举,可与偏殿初见就像换了个人。
“你就是顾阁老家的幺子?”他越众上前,一双冷眸,定定落进顾悄眼里,“观容止倒是龙章风姿,没想到二八年岁,却连个童生都不是。观你行事,迂执狠绝,不晓通变,比之尔兄,差之远矣。子繁,这虚礼,不行也罢。”
顾悄直直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交锋,如两军对垒。那人长驱直入、鸣兵猛攻,顾悄不甘示弱,奋勇顽抗,如果可以配特效,此刻空气中应有刺啦刺啦的电光交接之声。
结果同为三十岁,那人眸光太沉,这互瞪比拼,腼腆书呆顾悄率先败下阵来。
他心下冷笑,行啊,迂执是吧?狠绝是吧?你越要护着,我就越要他知道,我顾悄不好惹。
于是,他垂下眼幽幽道,“顾氏琰之,驽钝不堪,不知京中大人在内。当与族侄稽首再拜,子繁,你便速速拜完府台,与我一道。”
顾悄谁的账都不买,这般强横的模样,吓得顾影偬差点哭出来。
他踉跄着奔到谢大人身边,扯着他一丝折痕都没的衣袖,目光哀求里带着丝真切的恐惧。
“你胆子不小。”谢大人将顾影偬让给小厮,淡淡开口,“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偏架拉得顾悄都想点赞了。
“天地君亲师,三本五伦不可废。”当老师的,据理力争他可从没输过,“大人应当体恤子繁的拳拳之心。既然他拖着病躯执意要出来见礼,那自然要做个周全。莫说四拜顿首,今日在场,皆是我府县父母官,日后也将是我二人座师,如父如师,就是三拜九叩,也是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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