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珩低着头没应声,眼角眉梢的满意皆藏在阴影中。
还不算愚蠢的无可救药。
虞然刚刚冒头的贪婪,立刻被虞珩的话锋斩断。
他老老实实的拿着虞珩给虞氏家主的回信和给虞风的宽慰之语离开,再也不敢以虞风的‘惨状’换取虞珩的心软,图谋公主府的信物。
又过五日,虞珩终于等到预料之中的鸿门宴。
那是个天气闷热的午后。
虞珩在前日收到英国公府的消息,祁柏轩的病情忽然有加重的迹象。他特意在大朝会之后,亲自去太医院请太医,赶往英国公府。
直到看见如往常般在大门处迎接他的祁柏枝,虞珩才察觉到异常。
祁柏轩的话比平时多,总是不经意的躲避他的目光。
虞珩从善如流的应下祁柏轩的话,让太医先去六房为祁柏轩诊脉。然后随祁柏轩去正院看望‘想念他已久,因顾及他忙,始终未曾开口。’的英国公。
自从英国公夫人去世,英国公就肉眼可见的变得苍老。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身子健壮没什么大病的人,竟然已经有将行就木的枯朽气息。
“给祖父请安。”虞珩颔首。
英国公呆滞的抬起头,眼中忽然浮现惊喜,“凤郎?快过来,让祖父仔细看看。”
因为预感到计划已久的事即将来临,虞珩的耐心很足。
他安静的听英国公絮叨近日见闻的趣事,期间总是会有英国公夫人的身影,比如英国公夫人从前最喜爱的花开得正好、她在世时令人给英国公准备的夏装已经做好、江南的商铺按照惯例送来英国公夫人最喜欢的春杏……
如果不是深知英国公夫人亡故的细节,虞珩险些相信,英国公是真的将英国公夫人放在心中珍重。
可惜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明知道英国公说起这些,是想令他愧疚,方便说接来下的事,他心中却只有嘲讽和不知对谁的怜悯。
虞珩不明白,英国公为什么会认为,他会因为祁柏轩抢走英国公夫人活着的希望而愧疚。
连亲自给英国公夫人判死刑的英国公、捡回条命的祁柏轩的不在意英国公夫人的死。
他这个从未得到英国公夫人半分真心的‘工具’,为什么会愧疚?
不知过去多久,英国公终于不再提‘云娘’,改成向虞珩了解祁柏轩的近况,提醒虞珩血浓于水,多多友爱弟妹。
翻来覆去的话听得太多,谁都会不耐烦,虞珩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顺着英国公花白且没有半分光亮的发丝向下移动,顺着混沌的双目,落在干瘪下压的嘴角,喉结不安分的抖动。
广袖下的手指规律的敲击在腿侧,虞珩终究还是在口出恶言之前,等到预料之内的变故。
始终抓着虞珩手腕的力道突然加重,灰黄色指甲几乎要镶嵌进虞珩的血肉之中。英国公毫无预兆的跪地哭嚎,先说对不起祖宗,又哭对不住族人,哽咽着说出世家无法逃避的难题,求虞珩念在血脉亲情的份上,帮祁氏度过难关。
他只是想通过虞珩达成目的,当然不会说实话。
在英国公口中,世家所做之恶,只有碍于祖宗在前朝余孽手中留下的把柄,在民间散布谣言。
其余如同江南案、渗透两卫一营的奸细、包括还没完全暴露的小吏家族之恶,皆被世家推到前朝余孽身上。
虞珩震惊的浑身提不起力气,顺着英国公拽他的力度跌倒。
“为什么?”
英国公连声道对不起,眼中再次落下浑浊的泪水,“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想,可是他们手中有祖父曾经因乾元帝对世家的打压不忿,私下给前朝余孽行方便的证据。”
“如果我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他们就要将这些证据交给陛下,陛下眼中容不得半分沙子……”
虞珩闻言,迷茫的双眼非但没有恢复清明,反而更呆滞。
他安静半晌之后,毫无预兆的推开英国公,嘶吼道,“你、你们做下这等错事,我能怎么办?”
英国公丝毫不在意脊背狠狠撞在大理石上的痛楚,原本也称不上高明的伪装彻底崩溃,吼声半点都不比虞珩的声音小,“你能调用北疆兵马是不是?先说服陛下和怀安公主围剿明王部落,然后再让北疆的心腹对其杀人灭口!”
如果是已经濒临崩溃的明王部落,拿出世家曾经背叛虞朝的证据,世家完全可以仗着备受长平帝宠爱的襄临郡王洗清污点。
况且襄临郡王身后还有五殿下。
虞珩完全可以凭借纪新雪对他的信任,将纪新雪也狠狠扯入泥沼。他们不仅能解决前朝余孽,还能主动揽下调查小吏家族的事。
填土的人越多,泥沼越有希望恢复正常。
虞珩沉默喘息半晌,忽然闭上眼睛。
“不!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背叛陛下。”
语气虽然沙哑轻缓,其中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没有祁氏,何能有你?”
英国公眼中的癫狂忽然恢复平静,看向虞珩时,就像是看货架上的商品,再也没有不久前的慈爱。
虞珩仍旧闭着眼,免得英国公察觉到他的嘲讽和恨意。
“不及皇恩浩荡。”
字字皆存回音。
半刻钟之后,虞珩面前又多了四位世家家主。
英国公被众人簇拥在中央,胸有成竹的指着郑氏家主手中捧着的托盘道,“你不妨先看过这些东西,再仔细辨别,究竟是父族的骨血更浓,还是母族更亲近。”
虞珩依言看去。
五封‘襄临郡王’与前朝余孽的通信。
字迹几乎能够以假乱真,起码虞珩亲自查看时,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甚至连做旧的程度都恰到好处。
一枚小巧精致的金印,正是虞珩在五日前交给祁柏轩的襄临郡王印。不出意外,世间只有一枚。
第192章
虞珩先是将独属于襄临郡王的金印握在手心,仔细摩挲左上角的磕碰。
‘伪造’金印远比祁柏轩预想中的简单,莫岣亲自去找专门负责制印匠人,三日就拿到崭新的郡王金印。
反而是给金印做旧的过程更复杂。
不仅要参考已经跟在虞珩身边近十年的金印有哪些岁月的痕迹,又不能完全参考。免得挖坑太深。
两名大师级的巧匠连续两日未曾合眼,虞珩才能在答应的期限内,将他的金印交给祁柏轩。
摸到牢记于心的各种痕迹,虞珩几不可见的勾了下嘴角,继而抿直薄唇,强作镇定的拿起没有封口的信封。
第一封信,字迹稍显稚嫩,以虞珩的口吻质问明王为什么在猎山行宫中对他的未婚妻动手。
第二封信,字迹成熟了些,依旧不如虞珩近日抄经和回信的笔锋稳,问明王商州的江南商人,是否与他有关,警告明王不要招惹纪新雪。
……
第五封信,是封回信。用词生硬的告诉对方,已经按照明王的要求解决会坏事的突厥俘虏。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总共五封信,时间从焱光二十一年到长平八年,跨越九年。
不仅字迹从稚嫩到成熟,遣词用句也逐渐威严简练,非常符合虞珩同时期写信的风格。
可见仿写出这些信的人,绝非近日才尝试以虞珩的口吻写信。
没人能无动于衷的面对这种狠狠践踏信任,无中生有的污蔑。
除非这个人另有底气,所谓的证据和威胁在他眼中皆是‘丑人多作怪’。
虞珩深深的垂着头,指尖不知不觉间因用力变得青白。墨字因为白纸扭曲的弧度,也变得狰狞起来。
这一刻,躯体和灵魂仿佛分开。
他知道应该做什么。
先难以置信,然后接受现实。
如同落入沼泽的猛虎般,在剧烈的挣扎之后无可奈何的坠入深渊。
从确定托盘中的金印是他给祁柏轩的那枚郡王金印起,虞珩就知道,世家已经被逼到悬崖的边缘,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下去。
他们已经无暇顾及结果之外的任何事。
所以明明不可能让他带走金印,却特意没有阻止他将金印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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