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友(9)
醒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梁椿在桌子上给他留了条,“我出去补课了。晚上回来。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再走。”
顾经鸿伸伸懒腰,一听声音,洗衣机还在转着,他闲着没事在家里逛来逛去。在卧室门口看了看,最后进了书房,梁椿的书摞得整整齐齐的,他随手抽了一本打发一下时间,这么一抽,就正巧抽到了梁椿的日记本。
他以为是什么备课的笔记,没警戒就一目十行地看了,没成想竟是梁椿的日记本,顾经鸿赶紧合上放回去,已经晚了,刚才看到的字在大脑里一个一个组合成完整的段落。
他持续到我的梦里来。有时一连三日都是他,有时几个月都不会出现。但总会出现,大概已经有一年。
醒来后还记得梦的时间很短,像在和燃烧的火苗抢时间。我从短暂的思考时间里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我此生真的要结婚,除了他,别人不行。
我的推导过程已经付之一炬,只留下一个谜题一样野蛮的结论。
这个“他”显然不是他。顾经鸿还没自大到这个程度,那就是丛青哲了,是丛青哲吗?不是丛青哲还有别人吗?他是什么时候写的呢?梁椿一直明里暗里拒绝他,原来是因为想和别的人结婚吗,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疑问越滚越大,顾经鸿揪着自己的头发,他当然知道不应该看。可,梁椿真的,从来没喜欢过他却一直喜欢着别人吗。
被欺骗的愤怒、不敢相信和委屈的情绪混杂着涌上来,他必须要知道这是梁椿什么时候写的日记。
顾经鸿找到他刚才看过的那页,翻到下一页。
公安楼六单元。
2015年11月15日。
我又见到他。在梦里。
灯光昏黄,我站在他上面的一两个台阶上,伸手抱住他的时候觉得热泪盈眶。抱住他往下走时看见六楼的提示牌旁边贴着一首诗。这么荒诞的事也只能在梦里出现了。诗的大体内容我已经忘了,只有第一句话被我记住,“我选择你。”好像还是一首藏尾诗,不过都没有第一句印象深刻,带着我名字的第一句。“我选择梁木春。”
那六层楼仿佛走不尽一样,楼梯无限延伸下去。我们并肩走着,不知他心情如何反正我满心欢喜,第一次庆幸有这么多楼梯可走。可再怎么长也有尽头啊,他先我几步走进光亮里,我在后面等他回望我的那一眼。还未等到梦就醒了,我最后记住的只有一个背影。
2015年。虽然还不知道这个“他”是谁,起码不是认识他之后写的了。
可想到梁椿曾这么喜欢过别人还是让顾经鸿心里就发酸。他故意翻过一大篇,为了不再看见关于这个人的事。
看看五月刚来时写的日记。哭都哭不出来。如果能时间穿越要把自己杀死在5月31号。快乐的最后一天。
每天只能做两件事。睡觉、看电影。
很爱很爱过你们,现在没有那么那么爱了,还是爱。
希望你们也能爱爱我。
顾经鸿突然觉得眼眶一酸,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几句话是怎么使他眼眶一酸,但眼泪就是走在理智前面。他还说不清是什么触动了他的时候,情绪率先一步发现了异常。
他想起那天梁椿的话,他终于想通梁椿怎么会那么喜欢那部电影,他带入的是警长的角色,而梁椿带入的是潜水员,他那么向往死的澄澈,他居然形容死亡澄澈。
再继续往下读,顾经鸿一下子,意识到梁椿经历的远比他,远比贺祈跟他形容的严重。梁椿轻描淡写的话,是他在泥潭中苦苦挣扎,侥幸生存之后的一笔带过。
而日记里的那时的梁椿不停地质疑自己,满篇背后都呈现出一个破碎的人,和他认识的非常骄傲、看起来非常坚韧的梁椿完全不是一个人。
一直在想如何面对我不喜欢的人和不喜欢我的人。想做神奇女侠一样的人,大爱,爱所有人,宽容接受。当然做不到。想十分十分的意气用事,爱我爱的人恨我恨的人。也十分十分的怂,害怕。
其实没必要。我要往前走。投入精力给保质期只有几个月的人?
我得往前走。
耶稣死后三天就是复活节。神死了。天塌了。熬过三天,又是新生。
保持快乐。
我发现我好像无法再向人展露我真实的情绪了,当我剖开自己示人我的爱憎怯懦,一个被默认的无言之请也就发出,我要求你对我做同样的事。这不是我的本愿。别人过于真实的情绪也令我回想起我不想回忆起的事情。
我痛痛快快地放弃了爱情,爱情也痛痛快快地离开了我。
真希望世间其他事也能如此简洁利落。
在我数不清的幻想里,我陷在椅子里,紧贴靠背,用动作宣告我准备好敞开心扉。对面的心理医生面容模糊,是我的救赎。我指望心理医生能理解我的委屈,站在我的立场让我体验一下被共感的美好。告诉我与这个世界和睦相处的方法。
但这永远不会发生。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只是需要一个盼头,一个只要这样了问题都会解决我就会快乐的盼头。
委屈,委屈到流泪的程度。但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
也不爱任何人。
试图了很多年发现真的连普通人都做不到。希望下辈子我不是我,而是空中的一粒浮尘,不思考只观察,那个时候我再看我也许会羡慕我吧。
跟小智慧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才觉得痛快很多。明白了,生活方式是没有对错的。想成为一种人之后,就不再遇到阻挠,不用频频回头后悔是不可能的。
所以为什么不做想做的事情,成为喜欢成为的人呢。
人生太短了。
承认了,我只适合生活在小城市。每天吃完饭之后空旷黑暗中唯一一盏灯亮下画出来的东西。干净、澄澈,有安全感。
将来想做这样的工作,过这样的生活。不用和太多的人打交道,每天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如果是这样喜欢的人不必出现也没有关系。
要有一个安全的封闭的属于我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可以分给我喜欢的事情。如果可以借此养活自己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生活简单、平凡,远离复杂和让我心碎的人际关系。有吃有睡。这样的日子在大城市是无法达成的。
也许以后出走半生,转过大半个地球真的又回到H市,没关系的,现在的我原谅以后二十年三十年选择屈从,只过平凡一生的我自己了。
人生太短了,怎么能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里呢。
鸣不平之意、做想做之事。
不是的。太难了。
代价太大了。是我太弱了。
但还要努力掩饰。装作我很酷,我不在乎。不可能。
太难了。被紧紧束缚。
买烟了。
本来想去看怦然心动,阴差阳错买错了票,看了一部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的电影。讲耶稣。
上帝讲要爱人,爱所有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可能分到这个舍友、丛青哲都是我命中要渡的劫,一定要迈的坎。没关系。
没法深究了。太累了。自尊心破坏殆尽。
人间失格。再想要自杀了。
太累了。
顾经鸿把本子摔下去,读不下去了,躺在地上的黑皮本似乎长了张牙舞爪的触手,把人拉进深渊。他好想穿过日记本,回到不知道多久之前去抱抱那个写日记的人。告诉他以后他真的会遇见一个非常非常爱他的人。
又翻过几页,空白的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苦不堪言。
顾经鸿呼吸一窒,心狠狠地被攥了一下,决心只活到三十岁的梁椿,坐在楼下的梁椿,垂头看着远方的梁椿,如果那时他能听见梁椿心里的话,会不会也是这四个字呢,苦不堪言。
从下一页开始都变成画,川流不息的车流。
从桥上看下去的江水。
不知哪里的栏杆。
伏在腿上哭泣的男人。和空空的板凳。
他心里有些异样,画面传达的感觉不比文字有冲击力,他没法马上说出是哪里出了问题。看到下一页,顾经鸿呼吸都停了。
遗书。
梁椿连遗书都写过了。顾经鸿弹起来,想立马给梁椿打电话质问他现在在哪里,在屋里转了几圈忍住了。在旁边放上烟灰缸,点燃烟硬着头皮继续看。
贺祈来看他,领着他去旅游,梁椿说。
凌晨两点。
我躺在酒店里,海浪的声音和潮湿的空气从窗缝里透进来。我身侧躺着世界上第一爱我的人。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哭着入睡,再从噩梦中被叫醒。清醒和睡眠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人活到这个时候是不是就该停止了呢。
顾经鸿都没法想象,梁椿是怎样一个人在黑暗里无声地流泪,恨不得自己消失在这个世上。他突然明白梁椿为什么会是现在这种性格,对感情敬而远之,喜欢也宁愿放过。
一谈承诺就立马想逃跑,好像拒绝了开始也就能避免结束。在非常坚硬的外壳里有一只敏感又胆小的兔子。悲观和自私,都是他做出来的保护壳,他时时警示自己,预备退路。因为痛过的记忆太过鲜明。
后面关于失眠的记录越来越多,梁椿记下对面居民楼熄灯的时间。
凌晨三点十三分,左数五层第三家的灯灭了,还有五户的灯亮着。
三点四十八分,只有两户了。
太孤独了,让人不忍卒读,顾经鸿合上本子放回原位,简直快要流泪。
如果他今天没发现这个本子,梁椿有没有打算和他说呢,还是打算就这么扛着走下去。
他想起梁椿,梁椿的怪都可以被理解了。他是一个还没痊愈的患者,在看不见的地方,心被穿了一个洞,没人教过他对待看不见的伤口应该怎么处理。于是梁椿在心的周围建了一层又一层的围墙和电网,还狡兔四五六七八窟,如果不测随时逃跑。
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盖了一个无坚不摧百毒不侵的城堡,他没办法,他必须这样。因为他其实好多情好柔软,他必须住在高堡里,才能让别人以为他冷酷又棘手而不敢去伤害他。
那天他问错了问题,梁椿不是因为画画才有了非常强的共情能力,而是这种共情能力让他不得不投向艺术。
顾经鸿打开手机,“喂姐。”
“梁椿得过抑郁症。”
“我看了他的日记。”
顾德睿有些猜到了,“你怎么能随便看人家日记呢。”
“我也知道不好,但是我已经看了。我不能告诉他。”
他沉默了一会,“姐,你说我不说,他以后会主动告诉我吗。”
话筒对面的情绪传到这边,顾德睿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
他又沉默了很久,声音颤抖。
“我心都快碎了。”
“我都能感觉梁椿扒着我的手喊,‘救救我吧’。”
最后顾经鸿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有什么资格揭开梁椿最大的伤疤呢。如果是梁椿已经努力忘记不想再提了的,他站在梁椿面前说我来拯救你,和那些傲慢自私的伤害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梁椿从画室的老师那得了一个高档餐厅的预约位置,本来是老师和他夫人打算去的,结果计划临时有变便宜了梁椿。
梁椿去顾经鸿的公司楼下接他下班,顾经鸿忙里偷闲去和他吃法餐。
“我们组里所有的人都在加班,就我逃出来了,我一会儿吃完还要回去把这两个小时补上。”
顾经鸿靠前对出租车司机说,“麻烦您快点开。”
梁椿说,“你们最近怎么这么忙。”
“就这一阵,完了就好了。”
“我是不是耽误你事了,早知道我请我们画室的小姑娘吃了。”
顾经鸿正色,“那能行吗。一点儿都不麻烦。”
吃饭的时候顾经鸿想起来那天晚上差点进梁椿家的男生,犹豫了一会,“那谁还联系过你吗。”
梁椿多么剔透的心思,上下眼皮一眨的功夫就琢磨明白他说的是谁,摇摇头,“焕林啊,没信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