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多则失,你就是想要的太多了。”大学时期的廖晖相貌英俊、意气风发,可才几年不见,他眼角微垂,眼神更难掩疲态,难分清浊。盛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让我帮你,我能怎么帮你?”
廖晖赶紧说:“你爸以前不是长留街的村干部吗,那现在这些村干部应该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吧,我是想能不能由你出面跟他们沟通,说我要以公司名义请全村人吃一顿饭,提前探探他们的诉求,只要合理,一定尽量满足。”
沉吟片刻,盛宁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老同学!”事成不成先不说,廖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扑上去亲他的脸。
“记得大学那会儿,同学们都说你像赵寅成,怎么现在当了大老板,人倒丑了。”盛宁将过于热情的老同学轻轻推开,便是开玩笑也板着脸,“特别是眼睛,小了。”
这家酒吧情调不错,时有外国人结伴光顾,另一桌就坐着几个高大的白人男子,身旁偎着一群或洋或土的妞儿,都很打眼。然而,灯光暧昧的暗夜里,一阵风过,盛宁的头发恰被拂起,廖晖发现,她们竟都远远及不上他。
想了想,他将脚边那个大红锦盒提上来,递给盛宁道:“这个我送不出去,还是送你吧。”
打开一看,原是一尊玉雕观音,上好的羊脂白玉,观音戴花鬘、着霓裳,以狮吼为坐骑,雕工极尽精细。盛宁拒绝道:“太贵重了。”
“不贵重,你看这都裂了,不值钱了。”
盛宁还是拒绝。
“那要不我先在你家放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人把这裂痕补一补。”廖晖又开始卖惨,叹气说,“这东西不能搁我这儿,要是让我爸知道我连一尊观音都送不出去,非骂死我不可。那个国宝级的工艺大师还是卖他的面子才请来的呢,光雕工费就要50万。”
盛宁总算答应:“记得早点取走。”
“其实,我是觉得这观音跟你挺像的。”廖晖自己也说不清,盛宁下颌瘦削,因过于出挑的五官和苍白的皮肤,还显得有些凌厉、有些摄人的狐媚之气,远不比观音的面相润丽慈祥,但这颔首低眉间,他们的眼神竟是一模一样的。廖晖凝视盛宁的侧脸,竟有些动情地说,“传说观音菩萨千面千像,我最喜欢和崇敬的就是狮吼观音,狮子代表勇气和威严,观音象征慈爱与悲悯,跟你一样。”
此言刚出,廖晖便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两颊一热,赶紧又补一句,“你别以为我说你像观音是夸你,我是骂你呢,骂你是个圣母!”
盛宁没出声,继续举杯喝啤酒。他与世人看法不同,不认为“圣母”是个贬义词,只觉得受不起。
云雾已彻底拨开,头顶滑过一轮将满的月,如同一张明净、圆润的观音脸,以无限悲悯照见众生悲喜。
墙中女尸的尸检报告出来了。
法医认可了蒋贺之的初步推断,又给出了更进一步的结论:尸体高度碳化,已无法辨别确切的死亡时间,但根据牙齿磨损程度、骨骼特征及耻骨联合面形态,能判断出死者是个15岁左右的女孩;死者尸身全长仅152厘米,但严重炭化的遗体会产生萎缩现象,法医根据经验还原死者的真实身高应在168厘米上下。
从残留的骨髓中提取了死者的DNA,以备后续确认死者身份。蒋贺之结合尸检线索,排查完手头现有的部分失踪人口资料,已是下半夜了。
一无所获。
好在住处离市局不远,还来得及回去小睡一觉。
因了少爷的秉性,蒋贺之懒得在破案之余,还得为每天的油盐酱醋犯愁,索性就常年住在了自家的晶臣国际酒店里,套房自有保洁阿姨打扫,饿了就在酒店的高档餐厅里解决。
刷卡入户,发现已有一张房卡插在了取电槽中,房间中也有人在等。蒋贺之没出声,停在门口打量。这人背身立在窗前,身量高大,背部挺直,一身难辨牌子但见质感的正装,更增其挺拔——蒋家家教很严,就连家中保姆出门也得站如松、行如风,何况晶臣集团未来的掌门人蒋继之。
还是蒋继之先听见声音,于是侧身回眸,窗外的灯火将一张西化的英俊面孔勾勒得更为华丽,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也闪着细微的光芒。他微笑说:“等你好半天了。”
“有个棘手的案子,”蒋贺之见到二哥也挺高兴,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是为一个项目来的,”晶臣的内地总部设在上海,因此蒋继之平时也长住上海,他说,“想到我这弟弟还在刑侦一线受苦,所以特地跑来看看你。”
坊间那些八卦其实与真相差了不离。当蒋瑞臣满世界寻摸自己接班人的时候,别的女人都乐得拿钱走人,只有蒋贺之的母亲假做疯癫,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肯将亲儿子相送。蒋贺之当时还未成年,宁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也坚决不愿弃母亲而去,蒋瑞臣没办法,只好随他跟母亲留在了内地。
蒋家上下都认同了他们就是蒋瑞臣养在内地的一房妻小,时不时会派人上门送钱送东西。但这对母子更愿意自力更生。这位中英混血美人连普通话都说得囫囵不清,却说当初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已有家室,如今也不会接受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的馈赠。直到母亲病逝,蒋贺之才慢慢跟蒋家重新建立了联系,在人前恢复了“蒋三少”的好名头。所幸没有TVB剧中常见的豪门斗争、你死我活,蒋家这几个只系了一半血缘的兄弟姐妹相处得十分融洽,尤其是他与年长他四岁的二哥蒋继之。
“我发现洸州的气质跟上海很不一样,”蒋继之说,“上海,说好听了是精致,不好听就是装腔作势,洸州却更泼辣,更生猛,更不屑伪装掩藏。”
“当然,”此刻蒋贺之已与兄长并肩立在窗前,想到白天发现的墙中女尸与公检都拿他没辙的“新湘军”,不禁蹙眉道,“上海应该没有满大街喊打喊杀的黑社会吧。”
虽是同父异母,兄弟俩其实长得很像,乍一看,都是那种能令常人瞠目的立体面相,但细看就不太一样,哥哥稳重一些、雍容一些,眼神冷峻又犀利,弟弟的眉目举止都更倜傥。
“其实我很想问你,你住家里的酒店和住在家里,”蒋继之突然笑着问弟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
“我就是懒,”蒋贺之慵懒地挑挑眉,道,“等我有钱了,就把酒店的房钱全还给你。”
“就你这点工资,还得上吗?”蒋贺之虽不肯入住总统套房,但这里的普通套房一晚也能抵得上公安半个月的收入,蒋继之被这摆明不讲理的话逗笑了,俄而又轻轻叹气,他说,“贺之,回家吧。”
蒋贺之没出声。
“回家吧。”刑警工作的艰苦与危险不劳赘述,蒋继之继续劝说,“你身上流的是蒋家的血,这是无论你怎么逃避,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蒋贺之倒也没有刻意逃避。但完全融入这个家庭,总让他心生一种背弃生母的负罪感。他不打算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想起白天听到的那个八卦,便笑着问了一句:“空降一个从未在洸州任过职的代书记,真是因为原书记‘马上风’了?”
蒋继之也笑,轻描淡写:“粤东真正的一把手,不是书记骆亦浦,而是省长周嵩平。省chang队伍13人,周嵩平与他的心腹就占9席,这回要不是‘马上风’的影响太恶劣,也没机会空降一个洪万良。”
“你这次来是为了长留街旧改的项目?”
“这个项目的历史背景非常复杂,是摇钱树,也是催命符。”蒋二少今年不过三十二岁,从父亲手里接过晶臣的担子也没两年,但身上已有了一种可谓之“厚黑”的气质。
蒋贺之问:“晶臣还打算竞标吗?”
蒋继之摇摇头:“暂时不打算。”
“暂时?”听这话是时机未到的意思,蒋贺之狐疑地一挑眉,“那是什么时候?”
蒋继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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