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梅思危死了。”但蒋贺之的注意力却不在湄洲那桩案子上,他说,“就在我去探监的当天晚上,她被同一监室的其他女囚联手勒毙了。”
“我知道。”同在洸州司法系统,这么大的一桩新闻,怎么可能不知道。
蒋贺之始终目视前方道路,又问:“她临死前一直高唱着一首《草原女民兵》,你觉得她是在暗示些什么?”
默了片刻,盛宁才道:“不知道。”
“颐江公馆的案子确实移交出去了,”蒋贺之停顿一下,想说下去,“因为——”
“不该说的就别说了,”盛宁冷声打断对方,“注意纪律。”
为免爱人不快,蒋贺之果断沉默。
但车内的气氛更不对劲了,雨水在他们身上慢慢阴干,一股潮湿尖锐的寒意直刺骨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徒手攀高楼杀人的是沈司鸿,是吗?这个怀疑情理之中,但是不可能。”作为嫌疑人的家属,他不能提前打探案子细节,却可以为自己的亲姐姐辩解一声。“因为沈司鸿被调去森林公安局后,在一次追捕盗猎者的任务中脊髓受了伤,医生诊断他下肢体运动功能障碍,雨天徒手攀高楼是做不到的。”
这番话实在不像出自“业务尖子”盛处长之口。蒋贺之没有直指对方感情用事,默了片刻才说:“以沈司鸿如今的地位,要伪造一份医生诊断简直易如反掌。何况,真要杀人也未必需要他亲自动手,他的身份很容易就能让他找到一把趁手的‘刀’。”
再说下去,两人都得违反纪律了,盛宁同样沉默。一路上,他们都没再出声,四野也格外的静。窗外是不断迅疾倒退的夜。车过洸湄交界之地,由于尚未开发,犹如途经一片废墟,松槐阴森,杂草半人多高。
儿子赶回湄洲办案,甘雪眼下就住儿子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洗漱干净之后,女儿盛艺扶她上了床,又为她倒了水、递了药,说,医生关照过,这两个药你至少得继续服用6个月,下周我们还得再去复查一下。
甘雪很听女儿的话,以水送药,一仰头,都吞了下去。然后爬上了床,仰面躺倒。盛艺坐在母亲床边,替她把被子掖好,垂眼看着她闭目入睡,不多久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便又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沈司鸿还没走。
四目静静相接,盛艺用一种略带忧伤、略显空洞的眼神望着对方,好一会儿才问:“你要留宿吗?”
说着,她便坐在了自己的闺床上。她随手解下了绾着头发的一支古意十足的大发簪,轻轻拨弄一下,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便泻了下来。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跟十几岁的样子无甚改变,甚至可能更美了。巴掌大小的一张脸,白得像一团雪,眉眼如此鲜媚,姿态如此柔靡,望着情人的目光是既期待,又哀怨。
这当然是一种暗示。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在她十八岁成年的那个夜晚,她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他们约好了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可偏偏那时她的父母与弟弟出了车祸,然后她就被命运的一只脏手死死扼住,一切都复杂起来了。
沈司鸿停在原地不动,只说:“你妈在隔壁呢。”
“妈妈已经服了药,那药有安眠作用,她今晚醒不了了。”等不来爱人的靠近,盛艺兀自起身朝对方走了过去,想像他们十来岁那样,仰脸在对方唇上落一个吻。
然而面对自己十来岁就深深爱慕的这个女孩,男人却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当,又倾身过去,把嘴唇覆在了她忧伤的眉宇间,谦谦君子一样。
这个动作狠狠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盛艺凄婉一笑,也往后退:“你嫌我脏是不是?”
“不是。”沈司鸿断然否认,却一眼不再看自己心爱的这个女人,“很晚了,明天还有省招商引资大会,我得早点回去准备。”
“别骗我了,你的眼睛从来不会骗人。”盛艺听不进这番冠冕堂皇的解释,又摇头苦笑一声,“你就是嫌我脏,我自己都嫌自己脏。”
“你只是太心软。”沈司鸿不愿再深入这个会引发彼此不快的话题,只皱眉道,“如果是别人要翻当年的旧案,我还能凭关系压下来,可他是蒋瑞臣的儿子……你早点让我杀了他不就没事了?”
“可他是宁宁的爱人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宁宁跟我一样痛苦呢……”一念错步步错,盛艺真的很后悔,“早知道我不该跟你赌气选择那个张宇航,更不该舍不下舞台去跳那支《倩女幽魂》,这样就不会引来那个陆金融,也就不会被蒋贺之发现了……”
“算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不过你放心,所有试图伤害你、威胁你的人,我都不会让他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停顿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细了一细,男人从紧咬的后槽牙间迸出一丝狠意,“就像那个陆金融。”
第81章 往事(一)
沈司鸿不会忘记,他一生的悲剧起源于一场见义勇为。夕贬潮阳路八千,他被迫一路向着粤东省的东北部崎岖延伸,穿过约18万平方公里的省内陆域面积,最终止步于粤闽之交的一座大山里,一个叫作玕子村的地方。
粤闽交界,自古就是流放之地。即使彼时整个粤东省都已站上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偏偏就这个玕子村被人遗忘了。凡被“贬”到这儿来的人,基本也都认了命,书上管这类仕途不顺的公务员叫“滞客”,每天一杯茶,两包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即使身处大山,沈司鸿也想做点事情。
他是这一带所有森林“滞客”里最热忱的一个。
缓过最初的一阵不适应,沈司鸿就收起了对人生、对命运的怨怼。专心投入新的工作没多久,他就发现当地盗猎份子十分猖獗,深山里、河流边、甚至护林防火的站房旁,到处都架设着捕鸟网。捕鸟网上,众鸟哀哀鸣噪,白腹灰背的大山雀,白喉黑喙的白头鵯,甚至还不乏领角鸮这类国家级保护鸟类。这些鸟儿被盗来观赏的少,大多祭了贪食者的五脏庙。据说最受当地盗猎者欢迎的是一种被誉为“天上人参”的禾花雀,又名黄胸鹀,“宁食飞禽一两,莫食地下一斤”,总之,任何东西,但凡打上“壮阳”的噱头就不愁销路,一只能卖几百块钱。
按规矩,至少得两名森林民警搭档行动,但其他的“滞客”不乐意,嫌他是羊群里钻进的一只狼——你没来之前大伙儿都安逸,就你一个人瞎努力个什么劲儿!因此每天天刚蒙蒙亮,沈司鸿就一个人去山里巡逻。半年时间,他就先后侦破了数起盗伐林木案,整改了数处森林火灾隐患,为国家挽回了经济损失数百万元。
但最难对付的还是盗猎者。
巡逻时途经那些捕鸟网,他就把缠困在网上的鸟儿一只一只地解救下来,再收走那些辅助抓鸟的地钉、铁管和暗藏的鸟媒号子。
玕子村处于群山环抱之中,连个网络信号都没有。打不了手机上不了网,沈司鸿只能写信,他的字很不错,撇捺俱见风骨。他拍照片、写报告,在给上级的信中说,为免盗猎者去而复返死灰复燃,要常态化开展“防盗猎专项整治”,要根据辖区内不同鸟类的栖息和迁飞习惯建设保护地,落实公安、林业、爱鸟协会等各自的巡护区域等等。
他还提了很多建议,不少都真知灼见。
有时,他也给她深爱的女孩写信,叙述这一日的见闻与自己身边发生的琐事。每当收去最后一笔,他就会用多余的白纸折上一朵她最爱的白玫瑰,小心翼翼地附在信封里。
这是他们爱情的盟誓。沈司鸿想,兴许做出一点成绩,他就可以被调回心爱的女孩身边了。
初来乍到的沈司鸿原本很受欢迎。这么清俊挺拔又踏实能干的小伙子,当然会受欢迎。玕子村里的山民自称“山中客”,喜游猎,多数会讲普通话,但也有自己的语言。盘姓和雷姓是当地两个大姓,村长叫盘纯海,是个黝黑精瘦的少数民族,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大城市来的年轻人,一心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沈司鸿心里只有一个盛艺。他坦然告诉对方,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还在洸州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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