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业主里经济稍好的还能继续租房住,但盛宁知道,还有相当比例的一部分人,确实得想法子去桥洞底下占个好位置了。
缓慢移动的人口长龙中,盛宁又看见了哑巴的妻子与儿女。母亲拉着车,哥哥跟着跑。婉君似的小女孩则坐在一颠一颠的板车上抱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眼里再没有了那种天真又善良的奇亮。
车轮忽然陷在了一只雨后的泥坑里,盛宁便走上前,帮助女人扶了一把。
“不用了。”女人回过头,冷冷地回他。
告别吱嘎吱嘎的搬家的队伍,盛宁又来到了新密村,也是同样一番荒凉景致。无所事事的农民们围在田边抽烟、打牌,而田里那些插了半蔸的“华早35号”因为无人照料,都死绝了。
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伤口更疼了,他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盛检?”突然有个脆亮的声音这么唤他。
一张很青春的、一笑一靥的漂亮脸庞陡然出现在路边。这个女孩有些忐忑地问:“盛检,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盛宁想起曾经看过的女孩的档案,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高雪卉,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开学就读高一啦,”女孩眉眼飞扬,特别骄傲地补上一句,“我考上了省重点呢。”
“已经出分了?”盛宁想了一下,中考好像刚刚结束。
“我是提前录取的,数学竞赛拿了奖。”女孩解释说,“那件事情之后,我得把过去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我学得比谁都认真。”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与女孩年纪相仿的男孩推着自行车出现在了小路尽头,朝女孩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笑容十分腼腆。而女孩也看见了男孩,立马两眼发亮,害羞地朝盛宁耸了耸肩膀。
看上去有段青涩的感情即将萌发。盛宁一下由这对可爱的少年人想到了当年未经世事的姐姐和她的初恋沈司鸿。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怀念自己的姐姐了。自揭伤疤总不是明智之举。
“盛检,我得走了。”在男孩的呼唤下,高雪卉不得不离开了,但她仍像他们上回在病房里初见时的那样,依依不舍地再次回头,向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检察官郑重致谢,“盛检,谢谢你。”
盛宁点点头,微笑着说,“去吧。”
女孩掉头而去,轻快地小跑几步,然后轻巧一跃,就坐上了男孩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从小梅楼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她的面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本不过一米来宽,但因为铺满阳光,瞧着格外宽敞。
盛宁久久伫立原地,微红着双眼,对女孩远去的背影轻声地道谢。
谢谢。
第140章 狐蛊(一)
经历一场“无中生有”的鞫呀寳,覃剑宇总算复职了。而今同在省检察院,盛宁自然得关心一下。
“把我祖宗三代都刨出来查了一遍,但凡曾犯过一点儿错,这会儿我都进去了。”同样是“外讯”,还是异地羁押,也亏得覃局长真就两袖清风,没被人抓到一点把柄。覃剑宇也扛过了一场肉刑,指甲脱落、甲床暴露、尿道破裂、尾椎骨折,这会儿走路都是瘸的。他倒豪迈,经此一劫,终于有所反思,“‘刑讯逼供’真是缺德,以后咱们审讯,再也不能这么干了!”
“孙书记还好吗?”盛宁问。
“树正不怕影子斜,能澄清的都澄清了,就是又得离婚了。敌人太龌龊,知道她那丈夫大男子主义得厉害,故意散播这种不实的‘丑闻’,试图用家庭干扰她的工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失实举报,一般人早扛不住这样的压力了。覃剑宇想了想,说出在被举报之前,省反贪局正根据盛宁给出的线索,在调查光业银行的张娅。
张娅,省公安厅长付勉的妻子,纨绔张耀元的母亲,粤东省金融系统内,艳名远播的一条“美女蛇”。
覃剑宇有些丧气地表示,张娅绝非空有皮囊,她非常专业又非常狡猾,靠前夫还有亲弟弟充当前台的“白手套”,与那些行贿者共同设立了无数影子公司、空壳公司,从来也不收受现金,而是通过多层嵌套、股权代持、内幕交易、定向增发等隐蔽的金融手段牟利,一时半会根本查不清楚。
沉吟片刻,盛宁结合自己曾看过的审计材料,循经验道:“如果是我来调查张娅,我不会去查那些迷雾重重的‘影子公司’,而会追本溯源,从光业银行的不良资产入手,尤其是其中的涉房贷款。”
“怎么说?”覃剑宇细了细眼睛。
“无论他们利益输送的手段多么高明,归根究底,张娅是靠手中的信贷审批权为自己牟利,而这种违规发放的、暗含利益输送的大额贷款最易形成不良。国家对金融业的工作方向有明确要求,要大力支持以制造业为代表的实体经济,压降地产行业的过高借贷。但光业银行的房地产业贷款占比却高达37%,去年的不良贷款率更已逼近监管红线,这还有可能是已经经过了平账掩盖的不良率。”盛宁轻轻咳嗽两声,又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下便从无的放矢变作了对症下药,盛宁的业务能力自不必多说,覃剑宇不由赞叹道:“我要这会儿还能说上话,一定要把你调回反贪局。”
“我对张娅产生怀疑,是在去年爱河大桥案的总结中发现,她的嫡系部下曾伙同洪兆龙的启乾投资违规出具保函、挪用银行资金搞民间借贷,只是人死案销,没法查到她的头上了。”说着,盛宁又掩口,轻声地咳嗽起来。
“你还好吗?”肯定是为那位蒋三少消得人憔悴,覃剑宇不禁关心地问,“我在外讯的时候都听说了,那位三少爷……已经回港了?”
盛宁并不想深入这个会令人痛苦的话题,仍然寡着脸,提醒道:“此次调查矛头先不要直接对准张娅,你们先跟市反贪局打配合,让市里去查她曾经任职的支行的问题,免得过早地惊动她背后的保护伞。”
“可如果真如你所言,张娅的不法行为背后还有周省的参与,那么以孙书记一人之力不可能跟这样一柄保护伞对抗,一旦哪天查到张娅头上,专案组还是成立不了。”
“你就按我说的继续调查,”情绪始终未显在脸上,盛宁淡淡地说,“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次日,夕阳紫里透红的时候,杜思铭离开混日子的公司,坐上了自己的小跑。从副驾驶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他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眼,心里涌上一丝猥琐的乐意来。他贪婪地看了眼照片上的美人,然后将照片叼进嘴里,准备解裤子、打手冲,心道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一抹蛰伏良久的人影突然闪现——盛宁出现在了他的跑车旁。他冷不防地抬手敲敲车窗,笃笃两声,吓得胖子浑身一哆嗦,本该举起来的地方一下就蔫回去了。
照片应声落在胖子的肚腩上,是一张对盛宁来说异常熟悉的绝美脸庞。杜思铭又想藏起照片,又想拉起裤子,还想放下车窗,一通手忙脚乱,才勉强收拾好一切,结结巴巴地跟盛宁打招呼:“盛……盛检……我……”
“原来你喜欢我姐姐。”盛宁早就看见了那张照片上姐姐的脸,一张寻常的生活照,二十来岁的样子,也不知道对方打哪儿弄来的。同是男人,他当然也知道对方刚才想肖想着他的姐姐,以手作妻。
“我……我不是……”一张肥脸跟夕阳一色儿的紫红,杜思铭这会儿怕极了,还不知道这人会怎么跟周公子告状呢。
“喜欢上她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你没必要紧张,也没必要觉得自己犯了错。”盛宁竟没有生气,而是径自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就这么坐在了胖子的身边。他说,“陪我聊聊吧,已经很久没人陪我一起回忆姐姐了。”
盛艺读大二的时候,正赶上舞蹈学院建校周年,于是由学校出品了一台舞剧,准备先在校内演出,再进行社会公演。原定的舞剧是《昭君出塞》,然而总导演一见老师们推荐的昭君人选是盛艺,临时又决定改成《凤鸣岐山》。这是盛艺第一次在公开演出中挑大梁、当主角,为了把这支舞跳好,她没日没夜地观察狐狸、不眠不休地模仿狐狸,以至于走火入魔,到哪儿都入着戏,对谁也都想试一试自己修炼千年的魅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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