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35)
迈克尔流了汗,衣服贴在身上,放慢脚步时,风无孔不入地穿透他的身体。树下的幼苗和灌木隔着牛仔裤划破了他的小腿和脚背。他能够找到他吗?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欧文,欧文能够找到公路的可能性太小了。这附近是一片很大的森林、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猛兽晚上会在这附近出没。他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通常他觉得它们的叫声很动听,如今却觉得阴森恐怖。猎枪在他的背上摇晃,他对欧文说过,若你踏入森林,试图逃跑,我会像射杀一只鹿那样射杀你。
但猎枪从不是为他准备的。
“欧文!”他朝黑暗又一次喊起来。即使没有找到欧文,这种方式或许能够吸引可能存在的猛兽。他的手里有猎枪,欧文却什么也没有。他听见远处的林子里发出了声音,立刻将手电射过去,动物双眼诡异的白色反光让他一瞬间全身冷汗,他立刻握住手里的枪。
那并不是狼,而是一只鹿,它魔怔一般愣愣地盯着迈克尔手里的光。在手电移开之后,它跳入了林子深处,消失不见,像迈克尔鱼缸里的那只红虾。
迈克尔深呼吸,看了看手表,离他开始搜索欧文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他必须快点找到他。他凭借指南针和依旧在运作的手机地图,绕着圈子跑。我早就该养一只狗,他在内心责骂自己。人的感觉太弱了,这样的无能为力。他因恐惧而冒着冷汗,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中疯狂乱跳。
“欧文——欧文——”他的声音在黑暗的森林里回荡。他看见了湖泊,欧文会不会沿着湖走?湖边更开阔,有一整片草地,不会被灌木弄伤身体。
他在湖边奔跑,手心里都是汗水。
如果他没有及时找到欧文,欧文会不会成为一具躺在黑暗林子里的尸体?他会不会跌入水中从此失踪?他为何要去看那只红虾?他应该更早地推开门……他沿着湖跑,又觉得欧文不会走那么远。目之所及之处他看不见任何人的痕迹。湖边的沙土上没有任何脚印。
夜晚的湖面反射着月亮,风很大,吹得波浪不断。
冷风让他更冷静了。从欧文踏进浴室,到他推开浴室的门,这之间只过了二十分钟,他不可能走这么远。迈克尔开始往回走,他最应该做的是以家为范围搜索,他回到家里,从反方向开始重新绕着圈子做地毯式的搜索。
那个倒霉的家伙的身影出现在手电的光束中时,迈克尔摇晃了一下。当他重新将手电的光聚拢到那里,他看见他寻找的人坐在一小块空地上,靠在一棵树上。
上帝啊。
他跑到他的身边,发现他正在发烧,他热得滚烫,闭着眼睛,喘着气,两只鞋都不见了,脚上都是灌木划出的伤口,他流血了。
“嘿,嘿,欧文。”比起为他的逃离而愤怒,他的胸膛中更多的是对找到他的欣喜。欧文睁开眼睛,看着他:“你会杀了我吗?”他疲惫地问。迈克尔摇摇头:“结束了。”欧文抱着他哭了起来。迈克尔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穿上。他背起他,往家走。
疼痛和身体的热度让他无法好好思考,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哭。他害怕的是什么,是失去和死亡?如今他面对的是失去和死亡两样东西。他将在一种最坏的场景中告别,没有游戏也没有尊重,是他自己打破了游戏规则。他在森林里等了多久?他记得自己跑了很久,倒在林子里,不敢向前,觉得害怕,或许有怪物或许有木偶或许黑色的雾气和红色的门,他烧得更热,爬起来后又往后跑,希望回到起点。林子里毫无分别,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倒下来,蜷缩着身体像蜗牛一样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把滚烫的脸贴在碎叶片、沙砾、鸟落下来的绒毛和泥土上,他猜测自己会在这个夜晚死去。警察会找到他的尸体,接着迈克尔会被抓走——也有可能他会先跑掉。
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感到自己处在崩溃的边缘,今晚的事情彻底突破了他的边缘,他抱着迈克尔哭起来。迈克尔说“结束了”,他知道结束了,无论是死亡还是失去,都结束了。
迈克尔给他披上外套,背起他。欧文浑身都在痛,他能够感到自己鼻息滚烫。
“我突然想到要跑……”他说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话,他的眼泪流得太多,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在迈克尔的肩膀上把眼泪擦干,它们又很快流出来,他希望和他解释点什么,“我和人睡在一张床上很难睡着……我害怕被抛弃……”
“你缺乏被爱的能力。”迈克尔说,他听起来很失望,他不生气也不暴躁,他的声音很平静,欧文能够感到这种失望,他很了解这种他人对他的失望。
他的眼泪不再流,高热烧干他的水分。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一点,一直以来。可是这句话由别人说出来的时候,由迈克尔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很心痛,似乎心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这种心痛几乎要把他杀死了。从开头到现在都是,他缺乏被爱的能力,他和家人的关系并不亲密,有几个和他差不多的书呆子朋友,涉足一段关系很快就想要抽身,谨小慎微害怕被伤害。刚被绑架的时候他很轻松,躲在这里逃避他的脑癌,当他发现自己开始依赖迈克尔,他就担心被抛弃,要立刻逃跑。亲密关系太难了,他从来没有掌握过。
有一些事情他还是必须说出口。迈克尔应该知道这些,他没办法隐瞒了,太疼痛太空乏太孤独,也太恐惧。这是他的人生,平凡的,无足轻重的人生。
“我可能得了脑癌……”耳鸣让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份报告在医院里,我不想去取……天哪……”他压抑住呜咽的声音,泪水被高热烧干。
结束了,他想。无论是什么,我的选择都让它结束了。他想象一片草地,春天已经很深,地上长着银莲花。麦克站在树下。男孩麦克。他是他心中其中一个怪物,一个重要的怪物,他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他,以此逃避现实。他走到麦克身边,坐下,哭了。麦克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其他的怪物呢。”麦克问,“我没有看到它们。”
“它们在森林的外面。”他回答,他把所有的怪物都弄到森林外面去了,只留下了麦克。麦克陪伴他很早,从他在报纸上看到那个案件报道开始。麦克并不是总出现,他只会在重要的时间出现。麦克自始至终在他的脑海中,他不需要担心麦克长大,逐渐认清世界、认清他,渐渐厌烦他,他不需要担心他会离开,他也不想逃离他的身边。当他觉得孤独、难以忍受,他就会到这里来见麦克。
“我来这里是为了逃避现实。”他对麦克说,他需要承认这一点,或许很快他就会失去麦克。
“你爱我吗。”麦克问。“当然,”他对男孩说,“我缺乏勇气。”“什么勇气?”麦克问他,他不是一个金发男孩,他是一个黑白色的男孩,是报纸上的照片。欧文深呼吸,感觉心脏在胸膛中缺失了,他想起迈克尔说“你缺乏被爱的能力”,想起这句话几乎让他心痛得无法再开口说话。他停顿了很久,回答:“我缺乏很多勇气。我们活在自己的恐惧里。最深的恐惧是,其他人看来习以为常的事,甚至很好,对我来说是最深的恐惧。”“这是外面的世界的法则吗?”麦克问。欧文脱下眼镜,又戴上,点了点头。
欧文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疼痛带来的疲惫渐渐地占据了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睛,眼前只有黑暗。他变得更害怕,非常害怕。迈克尔的身体拥抱起来感觉真好,他稳稳地背着他。他为什么要跑呢?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做法,他信任他还是不信任他?人们恐惧的东西只有两样,失去和死亡,他将得到它们两样。
“别害怕。”他听见麦克的声音。“
我太害怕了。”他说。
“别害怕。”
他睁开眼,麦克站在他面前,他看起来像一张纸片一样薄,整个森林看起来都像纸片那样薄。
20
黑色的马、鱼的牙齿……
蓝色的食堂座椅……
染满了黄色污渍的厂房、勾子和血……
机械鸟的绒毛……
他梦到了很多东西,梦了很久很久。
他闻到陌生的味道,他的嗅觉一直很灵敏,陌生的气味里有布料的味道,有药的味道,他睁开眼睛,看到输液瓶,一滴一滴又一滴,他的眼睛很难聚焦,好久之后他才看见了天花板、窗户、床。
他躺在医院里。
周围的人他一个也都不认识,他往床头柜上看,那里放着他的手机、钱包、眼镜。他戴上眼镜,伸手去拿手机,手机已经快没电了,屏幕上显示他有几个语音消息,来自他的几个朋友,他关上手机,不想去听。
护士走了进来,“你醒了,”他说,“我去通知医生。”
他对自己发生了什么毫无实感,他被送进了医院,然后呢?迈克尔呢?结束了,他又想,这是我导致的。他的医生是个年轻的女人,“你的脑炎拖了真够久的。”她说。她所说的一些话欧文听不懂,但他确认了几件事:他昏迷了十几个小时,没有得脑癌,只是脑炎,他需要住好几天的院直到完全消炎,有人把他送到了医院,留下了一笔钱,没有留下地址和电话就匆匆走了。“你需要我们通知你的家人朋友吗?”欧文摇了摇头。
欧文躺在床上,感到一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失落,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要联系保险公司,要整理他二十多天没有回去的家里。等到他好起来,他想要去第五林道喂猫。除此之外呢?他不敢想。他强迫自己又睡了一会儿。
重新醒来之后,他往窗外看,外面开始下雪了。离平安夜还有十天,他可以在那之前就出院。他阻止自己去想,可碎片就是在脑海中游荡——地下室马桶上的爱心,迈克尔的床,赤脚踩在地毯上的触感……人和人的关系,可以很紧密,可以很疏远,有时候这改变发生在一两天之内。他始终信任麦克没有成为一个杀人犯,现在重新回头去看,这场绑架的最开始,迈克尔显得笨拙又不安,他没有做伤害 他的事,没有为了满足自己去强迫他。在他们病态关系的最后一段时期,欧文总是能够感受到迈克尔希望与他建立更深层关系,他感到害怕,他没有直接去问迈克尔,没有接受他的暗示,他选择了逃跑……
出院的那一天,他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到一切结束了。他回了朋友的语音信箱,告诉他们他最近生了一场病,不过很快就能够出去约着吃烤肉。雪积得很厚,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回到家,他看见门口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他的相机、笔记本、防毒面具……他坐在门口抽烟,在想他的破房子会不会被积雪压塌。
他每天吃两次药,一周后去复查,接着圣诞节就来到了。他和几个单身的朋友一起度过,不过于孤独,也不过于温馨。之前发生的事情烟一样消失了,那像是里世界的欧文·亚当斯的故事,他回到了表世界,过着平凡的生活。
圣诞之后的新年,欧文进行了一次大扫除,他的决心、精力、力气,在扫除进行到一半时就用完了,他坐在地上,看着散乱的房间,拿着一瓶水,有一种实打实的疲惫。如果想要把房间变得更有秩序,便需要打乱原有的秩序,建立崭新的秩序。在打乱和重新建立之间,有一个巨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它吸收身体的力气和人的斗志。欧文感到困乏,却又不愿意在屋子回归秩序之前去午睡,他强忍着困意又收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扯了条毯子,躺在地毯上睡着了。睁眼醒来,疲惫感更深、更重、更压抑。天快要黑了,家里还杂乱不堪,他焦虑得醒来,心脏蹦蹦直跳,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以前那么年轻,这个念头在黑夜里钻出来,随着夜晚的降临渐渐融入他的内心。他打开灯,缓慢又缺乏热情地把剩下的东西随意归类。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收拾房间,为什么要大扫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