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小队(10)
“我只知道他对我说,我如果我骗了你,他就用铁勾子穿过我的胸肌,把我挂在门口。”
克丽丝大笑起来:“这确实是他会说的话。所以小心点吧,瑞安。我看过麦克徒手把他都一个同学扔出去。”
“我可得小心点,”瑞安露出了一个苦笑,“听你说他还扮演过小丑?”
“小丑、圣诞老人、迪斯尼花车上的卡通人物、稻草人……他好像都干过。他扮演的圣诞老人还拿过奖。让我想想……那是四年前?他在圣诞老人大奖赛里拿了个金奖,从45位圣诞老人中脱颖而出。”克丽丝笑着摇摇头,“他给我寄了他得奖的照片,上面还有他的签名。他捧着雪花奖杯,蓝眼睛的圣诞老人,小朋友爱死他了。”
“这就是重点,他实在太古怪,有时候像个孩子,和他聊天时,我会跟不上他的思路。”
“不用跟上他,试图跟上他是徒劳,和他相处很愉快,如果你仔细听他说话的话。”克丽丝耸耸肩,“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和他的母亲、那个男人,当时就住在这个州。后来麦克一直在别的地方生活,成年后就没有回到过这里,半年前他回来了,之前没有告诉我。有一天他跑来找我,吓了我一跳。他就是这种风格,让你猜不到他准备干什么。”
“搬回老地方说明他从过去当中痊愈了?”
“我不知道。”克丽丝把咖啡喝完了,看着远处结果的鹅掌楸,“我希望他早就痊愈了。我更希望他没有被真的伤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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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醒来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昏暗的黄色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是陈旧的、昏黄的、模糊不清的。
我在哪里?他想,我还在做梦吗?浴缸呢?
这时,他闻到了迈克尔的味道——他的身上盖着迈克尔给他的毯子。欧文脖子摩擦毯子,知道自己还在迈克尔的掌控中。这给了他安心感,他翻过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门,门里面就是迈克尔关他的浴室。
我还在地下室,他这下知道了。欧文动了动脚,发现自己的脚被锁在床头,锁链让他感觉很安全——迈克尔没有抛弃他,他还锁着他呢。欧文用力呼吸了几次,他依旧在低烧,两侧的牙龈都肿了起来,头和咽喉也依旧很痛,不过相比之前好了许多。
他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洒进浴室的微弱光线看着那个锁了他两天的浴缸。被绑架的真实感越来越重了,他却没有想逃离的感觉。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听见有人下楼。欧文回过头,迈克尔拿着水和一个装满东西的盘子。
“猜你饿了。”迈克尔说,他把盘子放在旁边一个废旧的木凳子上。
那是肉汤和煮得软软的通心粉,配合碎肉和西红柿酱。
欧文喝光了那杯水,他的确饿了,非常饿,有食欲是件好事,说明他渐渐好起来了。他开始吃迈克尔给他准备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地把它们吃完了。
“我对昨晚没有什么印象了,你……给我注射了什么?”欧文看着迈克尔,“毒品?”他问的时候自己有点害怕,如果他让他上瘾了,他就可以永远控制他了。不过在生命可能只剩下三个月的情况下,无所谓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不喜欢对神经有伤害的东西。如果我要用毒品控制你,说明我是个彻底失败者。”迈克尔说,他穿着蓝色的衬衫,坐在欧文的旁边,是个安静又英俊的男人,“那是镇痛和缓和症状的药剂。那不是昨晚,是今天早晨,现在是下午。”
“我的印象不深了。”
“你记得多少?”
“记得我做了梦,然后发烧了。”欧文的印象模模糊糊的,他记得游戏,记得梦,记得迈克尔给他注射了东西,他记得自己说“别离开我”,他笑了,“我记得你说你给我注射的是木乃伊干燥剂。”我是从那一刻开始不害怕的,他想。
“我失败了,你没有变成木乃伊。”迈克尔露出了一个失望的表情,然后他笑了。
欧文觉得这真好,他从未觉得世界如此温暖过。他被锁在床头,这个小小的细节令他感激。他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你会把我锁回浴缸吗?”欧文问。
“当你退烧了之后。”
“浴缸让我感觉更安全。”
“你这么想?”
“是的。”他看着迈克尔。灯光从上方射下来,迈克尔的眉骨在眼睛那儿投下阴影,他显得阴险、恐怖、像个罪犯,欧文觉得这让他更加英俊了,“你能把墙角的那个玩偶拿走吗?”欧文问。
“怎么了?”迈克尔回过头去看那个小木偶。
“我害怕木偶。”
“为什么?这和你的童年有关?”
“一部分。”欧文说,他的童年其实很普通。
“给我讲讲你的童年。”迈克尔看着他,眼睛深不见底。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欧文回答,他没有说谎,确实是这样,他的童年是平庸的,没有太多的幸福,也没有太多的不幸,它早就了他的平庸。平庸是一种让他被理所当然忽略的存在体,人们关注更特别的,而不是这样的欧文,“我在叔叔家住了几年,确切说是两年零三个月。我的父母不争吵,也不怎么相爱。他们不让我养宠物,我一直想要一只猫、一个乌鸦。”
“猫和乌鸦?”
“猫——”欧文停顿了一下,“我的笔记本在吗?”
“架子上,我拿给你。”迈克尔站起来,把笔记本递给欧文。
欧文拿到笔记本,往后翻,翻到不是恐怖片笔记而是杂记的地方:“猫的身上被附加了太多我们自己的意识,相当丰富。16世纪到19世纪,很多人认为猫是女巫的密友,认为它们可以行走在阴阳两界……”他指着本子,念自己写下的笔记,“法国医生安德鲁瓦兹……管他具体叫什么,他在《论毒害》里写道……你看这儿——”欧文用手指着那句话,“他宣称猫的凝视会使易受影响者不省人事,猫的大脑、毛发、呼吸都对人有害,和猫一起睡觉会导致肺结核。还有这里……”他停顿了,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继续下去,他之前也和别的人聊过这个,他们在他说完第一句后就让他赶紧停下,欧文抬起头看迈克尔,“你需要我继续吗?”
“为什么不?”迈克尔看着那本笔记本,“非常有趣。”
欧文把他对猫与女巫的研究都念了出来,以爱伦坡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一页笔记的阅读:“坡这样赞扬他的黑猫:世界上最棒的黑猫之一,这当然有点过誉,因为人们都知道,黑猫个个是女巫。”
然后他翻到下一页,那里记录着20世纪之前,人们对猫的虐待,含有宗教的、含有发泄和诉求什么的;接着再下一页,艺术作品和文学作品里猫的形象。
他自言自语念了大约十五分钟,把关于猫的笔记都读完了。
“我很有理由拥有一只猫。”他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之前的自言自语。
迈克尔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他把他的胡言乱语都听完了。
“你现在为什么不养一只?”迈克尔问。
“我也喜欢乌鸦和北美红雀,如果我养了一只猫,这些鸟就不会停在我的窗前。猫会捕杀屋子周围的小动物,甚至蟾蜍。”欧文把笔记本往后翻,那里是关于乌鸦的笔记,比关于猫的还要厚。
“关于乌鸦的更丰富……比如说这里,将渡鸦的头在曲颈瓶里蒸馏,瓶底会留下黑色沉淀。这些黑色沉淀是当年创造宇宙的最初物质,是魔鬼的所在,也是上帝的起点。”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换了个话题,只是陷入了笔记,“渡鸦以腐食为生,甚至啄食人类尸体,标志着世上万物的生死演进,缓慢而不可阻挡的趋于完美……”紧接着,他念起爱伦坡乌鸦里的句子。和他学生时代朗读课文一样,他朗读时毫无任何抑扬顿挫。
迈克尔始终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自己从里面走出来。
欧文感到非常抱歉,他赶紧合上笔记本,放在一边,抬起头看迈克尔:“我跑题了。我们在聊……”他想了想,“我的童年?那没有什么特别的。”
迈克尔凝视着他:“你可以继续读下去。”
欧文轻微摇了摇头。
“我觉得很有趣。”迈克尔说,“你不是个杀人犯,而是个男巫,我理解了。”
“不,”欧文否认,“我不具有通灵的能力,我想象怪物,它们在我的脑海中,也在我的梦中,我希望自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可以看得见,但我是一样的,和普通人一样。我看不见那些怪物,我不是男巫,有了乌鸦和猫也不会是。”
“我刚刚是在开玩笑,欧文。”迈克尔笑了。
“抱歉。”欧文回答,他抚摸着笔记本的封面,这个对话多少令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感到迈克尔迟早会发现他是个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
然后一切就会结束了。
迈克尔沉默了,欧文也是,地下室安静得不可思议。欧文把手放在自己的手上,身体还有些低烧,他怀疑是脑子里的问题让他这样悲观。也有可能是年龄,他早已过了喂猫时嘴里还在和它们说话的年龄,而他每周都要这么做。
他站在生命的尽头,想想自己,觉得很可笑。
“能再给我一杯水吗?”他问。
迈克尔站起来,走到靠近楼梯的架子上,拿了一瓶矿泉水给欧文。欧文注意到那里放了一些日常用品和零食。他接过矿泉水,拧开瓶子,大口大口地喝水。
“贝肯。”迈克尔突然说。
“什么?”欧文把瓶子放下。
“我的姓。贝肯,迈克尔.贝肯。”
“贝肯……”欧文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他不认识姓贝肯的人(他认识的人并不多),他有印象的罪犯里,也没有姓贝肯的。
“我相信我们都对自己的童年有很多话好说,”迈克尔看着欧文,“那些细节改变了我们。”
他说的没错,欧文想,他害怕木偶,有想象中的朋友,这都和童年有关。然而他的童年真的太悉数平常了。对他来说,那是构成他的元素,如果他说出来,普通就一览无余。要在迈克尔手中活下去,他是不是应该隐藏这些事?迈克尔希望一个犯罪的搭档,欧文知道自己根本不合适,他害怕在现实里看到别人受伤,他会被木偶吓得跳起来。
“我在阁楼里见过一只木偶,被扔在盒子里。红色的眼睛,漩涡的,不友好。看见它,我就赶紧下楼了。那天夜里,我听见阁楼上有声音,好像是脚步声,我以为它要来捉我……也没什么,就这样。我那时住在叔叔家,不应该随意去阁楼玩。”?欧文看着迈克尔,不再说话。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需要迈克尔,那么需要。好像他现在就是被扔在阁楼的木偶,又或者那个躺在床上吓得发抖的男孩。一个晚安故事和晚安吻都好,但当时他一个人。
欧文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笔记本,他撇了一眼木偶,很快收回目光。
“我会把它拿走。”迈克尔说,“待会就拿走,扔掉。”
“我以为你会说,把它挂满浴缸上面,让我每天看着。”
“为什么?我不会做单纯让你害怕却不让你享受的事,那没有意义。”迈克尔说,“那不是我的方法,可能是别人的吧,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