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着急找人时他身上和心里有多燥热,现在面对着着急让他“修”小鱼的丁宣,他就有多疼。
“对不起,”连萧第一次体会到心疼到不会说话的滋味。
“对不起。”他一遍遍摸着丁宣的脸,拂掉落在他头上的雪花,除了这沙哑的三个字,别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连萧!”丁宣根本不明白连萧在为什么道歉,他继续扯着连萧的手让他往碗里摸,只想让他修好自己的小鱼。
雪还在下,娜娜在旁边看了他们一会儿,冲街角一家面馆歪歪头,说:“进去坐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我没话跟你说。”连萧看都没看她,他收收情绪,攥着丁宣的手把小鱼接过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准备给老妈打电话。
“丁宣饿了,他到现在还没吃饭。”娜娜倒是很明白他的软肋,指了一下丁宣,“他肯定还很冷。”
连萧准备要走的脚步顿一顿,盯了她两秒,果然带着丁宣朝面馆走过去。
汽车站附近的餐馆总是破旧得大同小异,油腻腻的墙壁与桌凳几乎要反光,门帘永远漏风,进出的食客携风带雪,纷乱又嘈杂。
娜娜选了最靠里墙角的位置,她没问连萧和丁宣想吃什么,直接点了三碗汤面,然后突然又平静地开口说:“你把丁宣带走吧。”
连萧正在给丁宣捂手的动作一顿,直直地盯着她。
这话不用娜娜说,连萧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没法让丁宣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了,一天也不行,撕破脸皮也好,打官司也好,硬抢也好,他不会再把丁宣留在他姑姑家一天,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他只要丁宣,什么都不管了。
但他的计划被娜娜用这种口吻说出来,又让人没法不警惕。
“什么意思。”连萧问。
“我不喜欢他,从小就不喜欢。”娜娜一点儿也不避讳在连萧与丁宣面前说这些,她像是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眉眼之间甚至有一丝放松的愉悦,“我妈其实也不怎么喜欢他,你能看出来吧?”
连萧厌恶地拧拧眉毛,没接话。
“跟你说实话吧,我妈非要把丁宣要回来,就是为了弄那个破机构。”娜娜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到面前小口啜着,“她前几年不知道从哪听人说这个好挣钱,就动心思了。”
“一开始没生源,必须得有活广告,她就把丁宣要回来了,我跟我弟其实都不同意,但是拗不过她。”
“我们家的情况你知道。”娜娜幽幽地垂下眼,“我妈太想多赚点钱了,她也是想让一家人日子好过点。”
“你们家想好过。”连萧带着嘲讽轻轻复述出这句话,下颌骨都绷得发紧。
“但是没好过到哪去。”娜娜看向丁宣,“这种班不是说开就能开起来的,学费是贵,但怎么都留不住学生,家家有这样的小孩都是到处跑。”
“我不瞒你,其实我家一直在往里贴钱。”她说,“我妈老以为撑过去就好了,其实早就撑不住了。”
连萧预感到了娜娜要说的没什么好话,但他真的没想到,会让人恶心到这个地步。
“你别这么看我,亏钱归亏钱,我妈也没虐待丁宣。”娜娜又说。
然后对着连萧的眼神,她神色很复杂地皱皱眉毛,“是我觉得他呆在我家……太可怜了。”
“不像个人,完全就像个动物。”
连萧心口骤地一缩。
这之后娜娜说的每一句话、复述出丁宣在他们家里的每一个场景,都如同往他心口钻进一根竹签,挑破心室里一根又一根细微的神经。
——刚被留在丁宣姑姑家那几天,丁宣根本不吃饭,水也不怎么喝,连觉都不睡,只是叫。
叫连萧,与一些无意义的古怪的嘶嚎,要出门,要找连萧。
丁宣姑姑只能把他锁在房间里,等他闹困了睡一会儿,家里才能安静下来。
后来等丁宣逐渐接受了新环境,或者说,他接受完自己的处境,终于不再叫了,就开始自己锁自己。
除了上课与必须出来吃饭洗澡上厕所,他只闷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有时候吃完晚饭,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说话,喊他他也不去,像个游魂,在房间里一天一天的熬。
“他的鱼根本不让人碰,我也不知道死了,今天早上人没了我去他屋里闻闻,一股子腥味,估计都不知道死几天了。”娜娜说。
“也不止是鱼,他什么东西都不让人碰,有一回我妈给他晒被子,把他枕头换个枕芯,他还把我妈咬了一口。”
娜娜口中的每一句话,在连萧心里都能组成画面,同时组成一把把冰刀,一刀接一刀地往他肺里捅。
“你们打过他吗?”他哑着嗓子问。
娜娜张张嘴,很快又闭上了,端起茶杯接着喝。
“不能说打。”她转转眼睛,“但是有些时候他闹起来,不用点力气真的压不住。”
连萧扣在桌沿上的手控制不住地一使力,丁宣坐在他旁边正吃着面,像是吓一跳又像是茫然,颤颤睫毛咕哝了一句“连萧”。
“在呢。”连萧逼着自己放松,摸摸丁宣的脑门。
“他身上有点小伤小疤都是自己磕的。”娜娜也有点儿提防,生怕连萧跟她动手,又解释了句。
“额头那块疤也是吗?”连萧哑着嗓子问。
“哪块啊。”娜娜看向丁宣,“啊”一声想起来了,“前两年夏天?对啊,他自己跑出去磕的。”
连萧抚在丁宣头上的手一顿,他愣了好半天,眼也不眨地盯着娜娜问:“什么时候?”
“不就你高考那两天吗,”娜娜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他跑丢过半天,自己不知道怎么跑机构里了。我妈拽他都不回家,都到家门口了,又在楼梯上绊了一跤。”
第125章
一切都串起来了。
高考完见到丁宣时,他格外激动的表现;高考那天老妈接到的电话、紧张的神色与遮掩的态度;他每隔二十天跟丁宣约定见面的日子,画在日历上的小星星……在娜娜不以为意的口吻里,变成了丁宣额头和膝盖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丁宣什么都不会说。
他不会说这些年自己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在一天接一天的等待里熬着,在他不会表达所以无法被理解、甚至还会挨揍的环境里熬着,在压根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连萧分开的恐惧感里熬着。
他不懂分开,他只会等,以他自己的方式,执拗地坚持着连萧答应他的“二十天”的约定。
在漫长的孤独和不解里,他唯一的寄托可能就是连萧给他的小鱼,偏偏连小鱼也死了。
娜娜的嘴还在张张合合的说话,连萧怔怔地看着,飘进耳朵里的声音完全形不成句子,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竭力的呼吸,与疼到十根手指都痉挛的心口。
现在他甚至厌恨不了丁宣姑姑一家,比起他们,连萧此刻更恨的是自己。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明明知道丁宣的世界只有他,明明知道丁宣离开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这几年为什么就这样把丁宣放在他姑姑家,丁宣姑姑说一声“宣宣很好”,他就自我麻痹一样,认为丁宣真的很好?
连萧终于知道“后悔”的滋味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这么的后悔过。
“……我跟我妈也聊过,她其实很不容易,也很累。但丁宣是我们要回来的,而且毕竟是她亲侄子,感情当然有。”娜娜清清嗓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就是太好强了。”
“所以呢,”连萧再开口,沙哑的嗓子把娜娜都听得一愣,“我是要谢谢她吗?”
“所以你要是想,就把丁宣带回去吧。”她沉默一会儿,拽了节纸巾擤擤鼻子,“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心疼我妈。不过不管你怎么想,丁宣还是有进步的,我们家没亏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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